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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点橘红也沉入靛青,街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晕开一团团湿暖的黄。公交车站人已不多,晚风卷着凉意和远处小食摊隐约的烟火气拂过脸颊。何闻野站在宋予执身后半步,目光落在他被灯光勾勒出的、显得有些单薄的肩线上,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下午安全通道里那个弓着背、压抑咳嗽的苍白侧影,和此刻这个挺直沉默的背影重叠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神经。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进站,车门“嗤”地打开。宋予执抬步上车,刷卡,动作流畅。何闻野紧随其后。车厢比早晨空荡许多,零散坐着几个疲惫的上班族和同样穿着校服的学生。宋予执没有走向后排,而是在靠近后门的一个双人座位外侧坐下,靠窗。他放下书包在腿上,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霓虹,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疏离。
何闻野犹豫了一瞬。他可以选择坐在别处,给彼此留出更多的、符合此刻尴尬气氛的空间。但脚步却自有主张,带着他停在了那个双人座旁,然后,他在靠过道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座椅因为他的重量微微下陷。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书包和大约二十公分的距离。何闻野能闻到宋予执身上极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薄荷的药味。他挺直背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前排座椅靠背上某个模糊的污渍,心跳在胸腔里撞得有些失序。
宋予执似乎对他的落座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身边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公交车启动,汇入夜晚的车流。车厢内灯光昏暗,引擎声单调地轰鸣。沉默像不断膨胀的实体,挤压着有限的座位空间。何闻野觉得呼吸都有些费力。他该说点什么吗?道歉?解释自己并非有意窥探?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说什么似乎都不对。道歉只会让下午的难堪再次被提起,让那无形的裂痕更加清晰。假装无事发生,又显得虚伪而刻意。宋予执的态度已经表明,他选择了最彻底的处理方式——无视,封存,当那件事不存在。
何闻野垂下眼,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健康的粉色。他想起昨夜递过去的温热毛巾,宋予执接过时指尖冰凉的触感;想起早上公交车上他拽住自己衣领时那不容抗拒的力道;想起他在树荫下看书时放空的、仿佛灵魂出窍的眼神;也想起他转身时眼里那冰冷的怒意和一闪而过的难堪。
这个人,像一本晦涩难懂又装帧精美的书,每一页都写着“禁止翻阅”,却总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几行惊心动魄的残句。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惯性让身体微微前倾。何闻野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前面座椅的靠背。他的手臂擦过宋予执放在两人中间书包的边缘。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依然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表示。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启动。何闻野收回手,坐正。他忽然觉得,就这样沉默着,或许也好。至少,宋予执没有起身离开,没有用更直接的方式表达排斥。这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同行,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默认?默认了他们之间这种古怪的、无法真正切割的联系。
窗外的夜景不断倒退,流光溢彩,却又透着一种与车内寂静格格不入的喧嚣。何闻野的视线也转向了窗外,看着那些飞速掠过的店铺招牌、行人身影、梧桐树黑色的轮廓。他想,如果沈千恒此刻在这里,一定会用他那带笑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声音,轻松打破这僵局吧。那个人,好像天生就适合活在明亮、温暖、充满互动的关系里。不像宋予执,也不像……此刻束手无策的自己。
车子又过了几站,乘客更少了。空调的冷气似乎开得有些足,何闻野裸露在短袖校服外的手臂泛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抱了抱胳膊。
旁边一直沉默如雕塑的宋予执,忽然有了动作。他伸手,从放在腿上的书包侧袋里,掏出了一件折叠整齐的、深蓝色的薄款运动外套——正是他下午体育课时穿的那件。他没有看何闻野,只是将外套随意地往两人之间的空位上一放,动作自然得像是无意中掉落的。
何闻野怔住了,低头看着那件深蓝色的外套。布料柔软,带着洗涤后干净的清香,也似乎残留着一点点主人身上的微凉气息。这……是什么意思?是给他的?还是只是随手一放?
他迟疑地看向宋予执。宋予执的脸依旧朝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线条冷淡的侧影,仿佛刚才那个动作与他无关。但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叩击了两下,节奏有些乱。
何闻野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件外套。柔软的触感。他慢慢将它拿起来,展开。外套不小,是宋予执的尺码。
是给他的。虽然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一个眼神的示意都没有。但在这个微凉的、沉默的公交车里,这件被“无意”放在中间的外套,像是一个无声的、别扭的、却又切实存在的信号。
何闻野没再犹豫,将外套披在了身上。温暖的、带着干净皂香和一丝极淡药味的布料包裹住他,瞬间驱散了手臂的凉意,也奇异地抚平了一些心头的滞涩和不安。他拉紧衣襟,将自己更裹进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的暖意里。
他偷偷侧过脸,用余光看宋予执。宋予执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那叩击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重新搁在书包上。他依旧望着窗外,但何闻野觉得,他紧绷的下颚线条,好像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微不可查。
何闻野收回目光,也望向窗外。披着带有宋予执气息的外套,坐在他身边,看着同样的、流动的夜景。沉默还在,尴尬未消,下午那场不愉快的撞见依然横亘在那里。但有什么东西,在这片凝固的寂静里,悄悄地、缓慢地发生了置换。像深潭底部,被投入一颗很小很小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到水面都难以察觉,但深处的暗流,已经改变了方向。
他没有说谢谢。宋予执也不会需要。有些东西,在言语无法抵达的层面,已经完成了一次笨拙的交付与接收。
车子继续前行,离家的站台越来越近。何闻野裹着宽大的外套,身体渐渐回暖,心跳也慢慢平稳下来。他开始想一些别的事情。比如明天要交的数学作业还剩两道题没解,比如林薇和周小雨约他放学后去学校新开的奶茶店,比如沈千恒下午打球时那个漂亮的背后传球……
想到沈千恒,何闻野心里又掠过一丝异样。沈千恒对宋予执的“兴趣”,和他对自己这个新来者过分的热情与关注,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是性格使然的热心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宋予执,忽然开了口。声音不高,在引擎的轰鸣里几乎像一声叹息,却又清晰地钻进何闻野的耳朵。
“离沈千恒远点。”
何闻野浑身一僵,愕然转头看向宋予执。宋予执依旧看着窗外,侧脸在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模糊不清,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什么?”何闻野下意识地反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予执没有再重复。他似乎说完了自己想说的,或者认为提示已经足够。他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扫了何闻野一眼,又似乎没有。那眼神很深,黑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何闻野却莫名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和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
为什么?何闻野想问。沈千恒怎么了?他不是你同班同学吗?看起来人很好啊。
但他没问出口。宋予执已经重新将脸转向了窗外,用后脑勺对着他,重新筑起了那堵无声的高墙。那简短的、没头没尾的六个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比刚才那件外套带来的要剧烈得多,也冰冷得多。
离沈千恒远点。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什么?沈千恒有问题?还是宋予执单纯地不喜欢沈千恒接近自己这个“弟弟”?或者,有什么别的、更复杂的原因?
何闻野的心又乱了。刚刚因为那件外套而生出的一点暖意和松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警告冻结了一半。他重新坐正,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披在身上的外套边缘。布料柔软,却仿佛带着刺。
公交车开始减速,报站声响起,他们该下车了。
宋予执率先站起身,拿起书包,走向后门。何闻野赶紧脱下外套,折叠好,想递还给他。宋予执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外套,没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车门,意思是:先下车。
何闻野只好抱着外套,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夜晚的空气比车厢里清新许多,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湿润气息。别墅区路灯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又分开。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家走。何闻野抱着那件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外套,脚步有些沉重。宋予执那句警告还在耳边回响,冰冷而生硬,与这件外套所代表的、那一点点别扭的暖意,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他想不明白。宋予执这个人,就像他那个故意弄乱的魔方,看似有规律可循,实则内里藏着难以理解的错位和矛盾。他能在你猝不及防时流露出近乎残忍的冷漠和警告,也能在你毫无期待时,递过来一件沉默的外套。
走到家门口,宋予执拿出钥匙开门。玄关的灯亮着,温暖的光线流泻出来,能听到厨房里传来何雯和宋致远隐约的交谈声和锅铲的声响。
宋予执弯腰换鞋。何闻野也脱下鞋子,犹豫了一下,将手里折叠好的外套递过去,低声说:“……你的外套。”
宋予执换好鞋,直起身,接过外套。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何闻野的指尖。指尖微凉。他接过外套,没看何闻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拿着外套走向楼梯。
何闻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站在原地,有些怔忡。指尖还残留着那一触即分的微凉触感。
“小野回来了?”何雯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笑,“正好,准备吃饭了。予执呢?”
“上去了。”何闻野回过神,换上拖鞋。
“快洗手,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排骨。”何雯招呼着,又转身回了厨房。
何闻野走向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他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茫然的臉。一天之内,信息量太大了。新学校的适应,沈千恒的出现和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宋予执胃病的发作和被他撞破的难堪,公交车上沉默的外套和那句冰冷的警告……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困惑。
他关了水,用毛巾擦干手。目光落在自己放在洗手台边的校服袖口。浅蓝色的布料,崭新,却已经沾染了一中特有的、略带压抑的气息。
晚饭时,气氛比昨夜融洽一些。何雯和宋致远聊着各自的见闻,偶尔问问两个孩子的学习。宋予执依旧话少,但基本的应答都有。何闻野也努力表现得正常,说着新班级和新同学,只是避开了关于沈千恒和宋予执的话题。他注意到宋予执吃得比昨晚多了一点,虽然动作依然慢,脸色在餐厅温暖的灯光下也显得没那么苍白了。
饭后,何雯收拾碗筷,宋致远去了书房。何闻野帮忙擦桌子,宋予执则起身回了楼上。
何闻野磨蹭了一会儿,也上了楼。经过宋予执房门时,他停顿了一下。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光,一片漆黑。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小区路灯的微弱光芒,走到床边坐下。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隔壁依旧没有任何声响。
他想起宋予执那句“离沈千恒远点”。那句话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里。沈千恒到底怎么了?宋予执为什么特意警告他?是因为沈千恒太敏锐,察觉到了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还是沈千恒本身有什么问题?
他又想起公交车上那件带着体温和皂香的外套。那无声的、别扭的关怀,与那句冰冷的警告,像是出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何闻野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片浓雾弥漫的沼泽边缘,脚下是不确定的土地,前方是看不清的道路。宋予执是这片沼泽里最神秘也最危险的所在,时而露出一角坚实的陆地(比如那件外套),时而又吐出冰冷警告的瘴气。而沈千恒,像是雾中忽然出现的一盏灯,温暖明亮,却不知道那光亮背后,藏着怎样的路径或陷阱。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疲惫感终于彻底席卷上来,带着无数未解的谜团和纷乱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皮上。
临睡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明天,沈千恒可能还会来找他。而他,该怎么面对?是听从宋予执那没头没尾的警告,谨慎地保持距离,还是……继续观察,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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