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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散学钟声刚响,青藜院便如解了定身咒般活泛起来。
石惊天书案旁不知何时已围了三圈人,最里层是各世家弟子,中间挤着本院同窗,窗棂上还扒着八九个别院弟子,活像瞧见什么珍奇灵兽。
被围观的祁安仍坐得笔直,面无波澜。
大约是有了同桌情,石惊天也能同祁安搭上话了,几番试探后,惊觉祁安并非想象中那般难以接近——对于石惊天的提问,是句句有应,字字必答。
虽然祁安惜字如金,却已足够让石惊天在同窗面前挺直了腰杆。
眼下,石惊天故意拔高嗓门:“漱雪君,我想向您请教这御剑诀第三式……”
“气走璇玑,意守灵台。”祁安头也不抬,笔尖在宣纸上勾出凌厉的剑势。短短八字,让周围响起一片“原来如此”的惊叹。
石惊天顿时红光满面,仿佛那精妙注解是他所作一般,正要再问,忽见门外探进个身影。
石惊天仿佛看见索命的鬼:“漱漱漱漱雪君——”
随着他这一吼,周遭的视线都落在来者身上,只见牧寻凶神恶煞,目光死死地钉在祁安面上,那种‘我来讨债’的气场袭得围观弟子们齐刷刷后仰,竟是自觉地给牧寻让出了一条路径。
牧寻将手中的物事往祁安面前的书案上啪地一摆,众人还以为是什么恐怖的物什,各个伸长了脖子去看,这一看倒也没错——那是一副涂得异常潦草的画,甚至不能用画形容,墨迹如溃烂的疮痍在纸上蔓延,正中央站着个面目全非,手脚修长的怪物。
牧寻居高临下地看了祁安一眼,道:“给你。”
语罢,不等祁安回答,牧寻又带着那股‘走哪哪让道’的装劲离开了。
牧寻前脚刚踏出院门,后脚那石惊天没了威胁,壮着胆子凑上前来看画,吸气道:“这什么玩意,好邪!好丑!”
周围的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道:
“相传魔族会把自己的血滴进墨里面,画上最恶毒的诅咒……”
“莫非要咒杀漱雪君?好歹毒的手段!”
“魔族向来如此。”
在众人猜忌之时,那‘被咒杀的对象’淡淡开口:“魔族没有这样的诅咒。”
石惊天原本听得后颈发凉,这会又听祁安否认,自然更偏向于祁安的说辞。毕竟谁不知补天者博览群书,其知识和涵养是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修远不可及的,顿时腰杆一挺:“都闭嘴!一个个的都说什么呢?漱雪君说没有就是没有!”
见那个最先造谣的小修是普通世家的弟子,石惊天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个考学不合格的瞎编乱造,书册都没翻全,还充起行家了?”
那小修脸青一阵红一阵,见周围同窗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灰溜溜地缩进了人群阴影里。
石惊天转头又对祁安堆起笑脸:“漱雪君,那姓牧的魔族性情古怪,整日神神叨叨的。我看这东西,保不齐是那魔族用来挑衅你的,说不定……是在跟你下战书呢!”
祁安长睫微垂,目光在那团墨渍上停留片刻。
“拿走。”
两个字冻得石惊天一个激灵,连忙用剑鞘挑起画纸,道:“拿走,我这就拿走!”
..
牧寻送了画,摆着一张高深莫测的冰块脸,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这一路旁人见了他,无不是绕道避让的。牧寻负手行至无人处,想起书案前祁安那张脸,忽地心情大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在小魔中威信极高,在人修那儿就有点臭名昭著了,送了东西,不好多留,只得先行离开。想着下回再找个无人的好时机,同祁安说几句话。
他在这傻笑,忽看见麟瑶跟着一白衣银发的仙长在不远处的水榭相谈甚欢。
此白衣跟祁安那种不近人情的雪白又有些不同,是温玉似的暖白,玉色广袖流仙袍裹着修长身形,腰间悬着的玉箫通透如冰,比寻常仙君更多三分出尘气。牧寻远远一喊:“麟师妹!月华仙尊!”
麟瑶面向那月华仙尊时还是一张明媚动人的笑颜,随着喊声一转头,看见牧寻时笑容明显黯淡了些许,趁着那月华仙尊看不到的角度,对牧寻暗搓搓地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口型说着:“快滚!”
牧寻偏当作没看见,三两下从那亭栏外翻进来,笑嘻嘻道:“麟师妹,月华仙尊,你俩在这干什么呢?”
孤男寡女,换做仙门世家的人修弟子,绯事早就传遍天了。他们魔族倒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或许是情爱之事对于魔族来说没有什么可避的,就比方说这麟瑶暗恋她师尊季无月多年,被魔听去,也只会说一句:“魔之常情。”
但要是被人修听去,就要大骂这麟瑶作风放荡,心术不正,目无尊长,有辱斯文了。
季无月温声道:“是阿寻啊,我这次下山带了些点心,给阿瑶送来。你要不也尝尝?”
牧寻低头看季无月手里的九宫食盒,个个小巧精致,色香俱全,是苍澜剑宗见不到的人间美食,当即两眼放光道:“好呀好——呃!不好,不好……”
季无月微笑着:“?”
牧寻强忍着脸色道:“哈哈!我还不饿,这是仙尊给麟师妹的,我不吃,不吃。”
牧寻背后,麟瑶差点把他挠掉一层皮。
季无月道:“无妨,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
在遇见祁安前,季无月是牧寻前半生见过相貌生得第二俊的男子,第一是谁?那自然是牧寻自己了。季无月也是他们魔族公认的美男子,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符合‘美男子’这个称谓——银发用丝带松松束起,发间一对狐耳若隐若现。眉目如画,偏生带着狐族特有的妖冶,眼尾一抹天生的绯红,似醉非醉上挑着,琥珀色的瞳孔在光下会绽出细长的竖线,像盛着一汪融化的金蜜。
他与麟瑶同出九尾狐族,他们青丘的狐狸以尾巴的数量算修为的高低,季无月狐仙化人,修有十三尾。
起初,牧寻对月华仙尊这个称谓颇有偏词,因为上龙吟山前,季无月在魔族里只叫月华君,来了苍澜剑宗之后却变成了月华仙尊。明明是个魔族,却偏要跟那些人修混作一类,用修真界的叫法。
牧寻先前不解,来共修院有些时日后,便和旁人一起喊‘月华仙尊’了。
季无月比牧寻早几百年修出灵智,是牧寻比较喜欢的魔族长辈。
原因无他,季无月长得好看待魔又好,有事没事就给他们这群小魔投喂食物——牧寻自从上了龙吟山,发现这堆狗屎修真者在修一个叫辟谷的术法,当牧寻弄清这辟谷到底是何种玩意,大呼惨无人道,当即就产生了下山的想法。
知道仙人戒欲,没想到连食欲都戒,牧寻觉得这群人真是疯了!
剑宗膳房还是共修院成立后建的,那蒸腾的大鼎里整日只煮一道菜,美名‘白水煮青灵’,实则清水煮白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此外再无荤腥。
而深入求仙问道这泥潭里的季无月竟然还保持着最基本的口腹之欲,牧寻非常欣赏他!
几人正欲再聊,一道醇厚男音远远地唤:“阿月。”
扭头,祁盛阳站在相接的短廊处,面目和善地望着这头。
牧寻和麟瑶都噤声,是了,要说这共修院能建成,季无月功不可没,因为谁都没想到——苍澜剑宗宗主祁盛阳,竟然和魔族月华君一见如故,结为好友。
季无月瞥了眼远处人影,回头朝两人笑道:“又是来寻我下棋的。”将食盒往麟瑶怀里一塞,“行,你俩先去玩吧。”
季无月转身欲走,看见麟瑶亮晶晶的眸子顿了顿,抬手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
麟瑶不自觉地眯起眼,喉间溢出小兽般的呼噜声,发间竟冒出对雪白的狐耳,随着抚摸轻轻抖动。
牧寻看得稀奇,待季无月收手,眼巴巴地盯着他。
季无月看着牧寻笑:“你也要?”
牧寻眨巴眨巴眼睛,微微躬身,将脑袋凑过去。
季无月便也揉了揉他的。
两个小魔目送季无月和祁盛阳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麟瑶一肘袭上牧寻腰窝,在季无月面前的那点温柔可人此刻浑然不见,是咬牙切齿:“牧!寻!”
牧寻心道不妙,撒腿便溜。
麟瑶岂能让他逃走,边追边吼道:“牧寻!你给我站住!”
牧寻心凉,这少女到底是狐狸还是老虎,早知如此,当时就不犯贱去打扰她和季无月的二人世界。正懊悔间,拐角处一道人影闪过,还未及反应,便听‘砰’地一声闷响。牧寻不过身形微晃,对方却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扑通’栽进路旁草丛中。
“哎呦喂!哪个不长眼……”
只见石惊天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抓着一张眼熟的纸,牧寻瞳孔骤缩,一把扣住石惊天手腕,质问道:“怎么在你这?”
麟瑶赶来,见两人对峙,又看清了石惊天手中的纸,道:“牧寻,这不是你的画么?”
石惊天愕然道:“原来是画?”
石惊天如同太监得了皇上的命令去处理这画,讲究亲力亲为。不过画上的东西看着太阴太邪了,叫他连那墨汁都视为洪水猛兽,只敢用双指在边上小心地捻起,这会碰上牧寻,正好物归原主:“漱雪君不会要你这些破烂玩意,赶紧拿回去,别脏了他的眼。”
牧寻面色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问:“他当真是这样说的?”
石惊天轻咳道:“咳……还能有假?若非漱雪君开口,我怎么会拿这幅破……画,是漱雪君要求我丢的,你若是舍不得,还给你不就是了。”
那头牧寻的声音倏然冷了下来:“那就烧了。”
“什么?”
牧寻道:“我说,漱雪君不喜欢这画,那就烧了吧。”
一声响指,那歪歪扭扭的墨团上猝然燃起魔焰,石惊天吓了一跳,忙不迭将那纸抛了出去。画中那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也随着烈焰扭曲起来,更显阴森瘆人。火舌一寸一寸吞噬纸页,不消片刻便化为灰烬。
“你、你!”石惊天指着地上的焦痕结巴道:“这、这是什么邪术……!”
仙法中并非没有驭火术,除了修五行驭万灵的修仙天才可以做到借灵起火外,寻常修士一般都用画了火灵纹的符箓点火,再不济还有火灵石。这火灵到了牧寻的手中却跟听话的狗似的,指哪打哪,一点焰苗刚好烧完画,待画烧尽火也燃尽了,更何况牧寻点起的火是黑紫色的,处处透露着不详的气息,看起来邪门透了。
牧寻烧了画,神色依旧晦暗不清,似是不能泄愤,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心道:我原以为,他跟那些狗屁修士不同,现在看来,修仙界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染缸,跳进来的都是一路货色。
石惊天生怕他一个想不开朝自己发难,道:“那、那我就先走了……”
“哗——”
羽翼骤然撕裂衣帛,牧寻森森地看了石惊天一眼,随即化作一道残影掠向天际。
麟瑶喊道:“牧寻!你又去做什么?!”
他当真是气极,方才麟瑶追他的时候,可没想过展开魔翼。
此刻尽数张开,每一根翎羽都迸发着暴虐的气息。
牧寻在天上搜寻了一圈,见青藜院的连廊处,祁安正被一众弟子簇拥,好一个众星捧月。
“漱雪君!”
牧寻大声唤他,俯冲而下,落地刹那,魔息凝成的黑雾如活物般缠绕周身。
牧寻每走一步,魔息便增强一分,竟从额间凝化出一柄通体漆黑的魔剑,他掂在手里,有些茫然,显然是第一次用剑,随即无师自通地挥砍起来,四周被他这番举动吓得连连惊叫,那些簇拥着祁安的小修们面色惨白,踉跄后退。
行至最后,只剩八风不动的祁安还站在原地,毫无惧色地同他对视。
牧寻剑尖朝他脖颈一指。
“跟我上周天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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