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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临湖风波起懿旨赐婚意难平
诗曰:
一纸诏书定荣华,前尘旧梦俱天涯。
园中几人真心笑,席上半是假意夸。
金鳞已非池中物,白璧偏惹帝王家。
最是无情烟波上,无端又起乱丝麻。
宴至中巡,正当大家还想继续吟诗助兴之时,忽有内侍一路小跑过来,随即高声通传,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与敬畏:
“老坲爷驾到——!”
这一声通传,让满场宾客瞬间肃静。所有人都立刻起身,离席垂手,躬身肃立,朝着来人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管事太监萧定权的引领下,一队手持八角宫灯的内侍簇拥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缓步而来。显然老坲爷钧之苇今日精心打扮过,她身着一件绣着暗金云福寿纹的墨绿色锦袍,头上插着一支古朴的碧玉凤簪,右手拄着一根沉香木的龙头拐杖。虽已年届九十,但步履依旧稳健,一双眼睛在灯火下闪烁着明亮的光泽,透映出洞察世事的了然。她的出现,瞬间将整个园牢牢镇住。
“孙儿(臣等)恭迎老坲爷!老坲爷千岁金安!”众人齐声请安,声震林梢。
“都起来吧,坐。”老坲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说话间,她的目光在园中缓缓扫过,准确无误地定格在懿璘质班身上。
“你,就是乙那楼·圢的曾孙?
懿璘质班未及落座,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语气中满含孺慕与难以抑制的感激:“叩见老坲爷!老坲爷圣安!”
随即便磕起了头:“晚生正是昔日被太宗皇帝救下的乙那楼氏之后——乙那楼·懿璘质班!”
老坲爷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竟亲自上前几步,用那只满是褶皱却依旧有力的左手,将他扶了起来,“痴儿,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高祖父受了冤屈,太宗皇帝早已为其昭雪平反,快起来,让哀家好好瞧瞧你。”
“谢老坲爷。”懿璘质班站起身,语气诚恳道:“当年若非太宗皇帝、宣简皇后天恩浩荡,我高祖父早已是一抔冤魂,又何来今日的质班。”说罢,又要跪拜,“这份恩情,我乙那楼全族永世不忘!”
“好孩子,是个性子淳厚知恩图报之人。”老坲爷忙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眼中满是慈爱与追忆,“哀家今日听说你来了,便过来瞧一瞧。你长得,很像你的外祖父,尤其是这双眼睛,一样的清亮,一样的有神。他当年,可是太宗爷的侍卫!”
她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深沉的夜空,“宣简皇后”这称呼让她回想起了往昔。不等世子走到身旁搀扶侍候,她已缓缓开口:“说起来,你高祖父和你高舅祖父是贲广答,都来自我大辽拓跋部落。哀家还记得,太祖爷常说,你高祖父乙那楼·圢有谋略,你高舅祖父是贲广答有悍勇,两人在沙场上,是将后背交给对方的过命交情。两人从名不见经传的骁骑,一步一个血脚印,硬是凭着战功,为我大辽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成了我大辽的开国肱股。后来,你高祖父娶了你高舅祖父的妹妹,彼此亲上加亲,更是成为一段佳话。”
说到此处,老坲爷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可惜啊,时移世易,人心不古。如今的年轻人,有多少还能记得祖辈是如何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江山,又有多少人,还愿意为这社稷苍生,去吃那份苦,担那份责呢?”
老人家的一番话,既是追忆往昔,也是敲打后辈,而在场的年轻人都正襟危坐,不敢造次。炳钊和炳铠更是低垂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觉得曾祖母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脸上。
世子妃见气氛略显沉重,便笑道:“老坲爷,您瞧,您一来,孩子们都拘谨了。我给您请了京城里最有名的‘百花班’,给您唱戏解闷儿,可好?”
“好啊,”老坲爷笑道,“哀家也有些日子没听戏了,正好热闹热闹。”
说罢,园子中央早已搭好的戏台上,锣鼓家伙一响,好戏正式开场。
百花班不愧是京中之魁,一出《风月鉴》,将那书生与相府千金的悲欢离合演绎得入木三分。台下的宾客们看得如痴如醉,园中的气氛也再次活跃了起来。
《风月鉴》方罢,余音绕梁,喝彩声犹在耳。可那戏台之上,却戛然而止,一片沉寂。
众人正自纳罕,却见那“崔婷婷”又独自娉婷而出。依旧是凤冠霞帔,珠围翠绕的夺人扮相,然莲步挪移间,已无分毫戏中旖旎,唯余一股浸透骨髓的凄楚与决绝,自那双描画精致的眼波里,无声地漫溢开来。
她向台下深深一福,展露出戏中人特有的婉约风韵。旋即,朱唇轻启,一串迥异于前的哀婉古调,如泣如诉,幽幽荡开:
“锦鸳盟,系南枝,西楼月上盼佳期。
恨东风骤起锁朱扉,隔断青鸾信,空负约!
琼林宴开笙箫沸,谁念孤鸿失伴啼?
铁鞭碎却芙蓉帔,血泪斑斑染素衣!
望青冥,路已绝,白玉阶前……魂归去!”
此曲字字泣血,一韵到底,直如杜鹃啼血,猿鸣三声,闻者无不心悸。
炳钊和炳铠两人,从“锦鸳盟”起便如坐针毡;及至“恨东风骤起锁朱扉”,二人身子已是筛糠般乱颤,脸色霎时褪得如同死灰!那眼中的惊怖,如同白日见了鬼魅,下意识便往主位上的父亲瞥去——这“东风锁朱扉”,唱的不正是父亲将他二人拘回府中的情状么?!再听到“铁鞭碎却芙蓉帔”,两人更是魂飞魄散,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眼前尽是安里卉血泪斑斑的惨状,身子一软,险些从椅上滑下去。
世子爷何等人物,起初只觉此曲诡异怪诞,待“东风锁朱扉”之词入耳,捏着扳指的手便猛地一顿,一道鹰隼似的目光,旋即落在炳钊、炳铠身上。二人那见鬼般的惊恐,那心虚至极的闪烁眼神,在世子爷眼中,竟比那小厮的供状还要真切明白!他心中已是雪亮:这“东风”,指的是自己;这“负约”,坐实了儿子的荒唐!及至末句“魂归去”,他更是心头一凛,立时明白了这女子是以死相胁,要将这不堪的丑事当众揭开!
好个刁毒的粉头!
不等众人从那怨毒的曲中回过神来,台上女子又深深一福,声音竟是异常清晰响亮,响彻满堂:
“奴家安里卉,蒙王府恩典献艺。方才所唱,乃是我‘百花班’为世子府庆贺,新谱的一出元曲小段,曲名曰《双鸳劫》。”
她微微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炳钊、炳铠煞白的脸,最终定在面沉如水的世子爷身上,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与“理所当然”:
“只是这新曲编排不易,添置行头靡费甚多,更是为赴世子府的宴,爽了京中王大人的约……此曲酬仪,当得白银二百两!还望世子爷恩赏!”
“二百两!”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宾客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惊诧、探究的目光在台上那女子与主位的世子爷之间来回逡巡。一出闻所未闻的小段,竟敢在世子府家宴上开出这等天价,这戏子不是疯了,便是另有倚仗!
世子爷心中怒火翻腾,杀意毕现。好一个“新编贺曲”!好一个“曲值二百两”!这是将那肮脏的交易,化作了台面上的“艺术赏钱”来讹诈!更是将世子府的脸面,当众用文火炙烤!
“放肆!”
世子爷猛一拍案,声如炸雷,满场霎时鸦雀无声。他霍然起身,声色俱厉:
“哪来的‘百花’戏班,本世子闻所未闻!好个刁滑戏子,竟敢在我府中家宴之时,擅改祖宗正戏,唱此妖曲,辱我门庭!现在还想讹诈本世子?简直岂有此理!来人!”
他目光如电,厉声喝道:
“将这妖言惑众的疯妇,连同戏班一干人等,统统给本世子拿下!押入后院柴房,锁死了门,严加看管!待宴后,本世子要亲自审问,尔等是受何人指使,敢来世子府撒这泼天之野!”
一声令下,护卫们如狼似虎,快速扑向戏班众人,顷刻间台上乱作一团。
混乱中,安里卉已被两个壮硕护卫死死扭住,凤冠歪斜,衣衫凌乱。她奋力挣扎,一双泪眼却死死望定主位上那面色铁青的男人,似要拼尽最后气力,将那真相喊出。
就在此刻!
一直端坐不动、未置一词的世子妃,那双清冷的眸子蓦地一凝。她瞧得真切,满场大乱之际,身畔盛怒的世子爷,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对着台上那挣扎的安里卉,极快、极轻地……摇了一摇头。
那示意,细微得如同错觉,安里卉却似瞧懂了。她还在挣扎的身子猛地一僵,那呼之欲出的嘶喊,竟生生被她咽了回去,眼中刹那间涌上无尽的悲凉与绝望,终是垂下头,任由护卫将她拖入了后台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混乱不堪,所有人都手足无措的时刻,一个尖利的声音,如同利剑般划破了夜空,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圣——旨——到——!”
只见一个手持拂尘、身着大红袍的宫中秉笔太监,正是那内务府掌印太监萧景,在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军护卫下,手捧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快步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凌云台中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呆愣住了。
世子开疆心中一凛,连忙整理衣冠,带领全家跪下接旨。
萧景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乙那楼氏子弟懿璘质班,身为忠良之后,性行端方,才学优长,朕素知其贤。念其先祖功在社稷,累世忠勤,然族内近岁迭遭坎坷,宗脉渐微,朕心常感恻然。
今特颁殊旨:着懿璘质班承袭其曾祖「德宣列侯」之爵,食邑如旧。原德宣侯之府邸规制完好,着该员即刻入府居守,总理阖府庶务,以振家声。尔其谨守礼法,整肃门庭,上承先祖遗泽,下固宗族根本,勿负朕体念忠良、维系世爵之至意。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在那个依旧跪在地上,身着半旧青衫的少年身上。
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如同一道惊天巨雷,将方才那场腌臜闹剧的阴霾炸得粉碎,同时也在众人的心湖,投下一颗更为巨大的石子,激起了万丈波澜。
然则,跪在人群之中的懿璘质班,却是身上一僵,耳内嗡嗡作响,眼前的景物反倒成了虚影。他早知这桩富贵终究是躲不掉的,却无论如何也未料到,竟是在此时,此地,以这样一种由不得他分说的情形,轰然降临。这感觉,如在梦中,非喜非悲,只觉一片虚幻。
“侯爷!”宣旨的萧景,见他半晌无语,不得不躬下身,小声提示还跪在地上的懿璘质班,“侯爷,您该接旨谢恩了!”
虽然声音被压低了,但在场内一片安静的情形下,大家还是听得真真切切!“侯爷”二字,如同一道惊雷,震得尚在游离中的懿璘质班猛然回神。他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伏下身,再次叩首,以一种略显僵硬、却又标准至极的礼仪,山呼万岁,谢主隆恩。
曾昌晶跪在人群后方,望着那接旨的青衫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前方之人,论才情,名满京城;论运道,泼天的富贵已从天而降;论姻缘,席间牛家小姐吟诵的诗词及几番流转的眼波,已是心仪之举?为何有些人,天生便能占尽风流,而自己,却还要在这尘埃里苦苦挣扎,孑然一身,不知何时方有出头之日?一时竟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而跪在前排的牛牧颖,此刻更是心乱如麻。她低着头,目光独落在自己裙摆上那几朵绣得极精致的缠枝莲上。方才因诗词而起的那点心中涟漪,随着这道圣旨的宣读,如同被巨石砸过,彻底被搅得浑浊不堪,再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意。那个写出“你应该耀眼”的少年,那个让她觉得可堪探究的才子,在“侯爷”二字出口的瞬间,便是云端上的人了,一道金光灿灿的门第,将自己这般槛内之人,隔离在外。她此时的心中竟无端地生出了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萧景忙含笑将懿璘质班扶起,双手将圣旨捧至他面前。待其接稳,萧景却未即退,转身整了整袍袖,捧着拂尘轻移脚步,待行至主位端坐的老坲爷面前,撩袍端端正正跪倒,行那三叩九拜的大礼,袍角拂地时竟无半分声响。
只听他声线尖细却恭谨:"老奴萧景,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声"太后娘娘"一出,亭中伺候的并旁坐的诸位,皆是心头微动,眼风暗暗递过,却都垂首敛目不敢多言。老坲爷听到后,嘴角牵起一丝淡笑,然眼底倦意却似深潭一般,只轻轻道:"起来吧,自哀家迁居这水月升庄,怕有十数年未听过这般称呼了。"
萧景方直起身,垂手侍立道:"在老奴心里,老坲爷永远是我大辽的太后。陛下日前还念叨着老坲爷呢,特嘱咐奴才,今日宣旨,定要代他向老坲爷请安。"
老坲爷微微颔首,只道:"替哀家谢过陛下。"话虽周全,语气中却透着几分疏离。
萧景赔笑道:"老坲爷,老奴这儿还有皇后娘娘的懿旨要宣,便不扰您清净了。待御事毕,定来给您捶腿解闷。"说罢行礼退至亭中,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刚接了旨的懿璘质班身上。
"侯爷,"萧景提高了音量,笑出满脸褶子,"皇后娘娘还有道懿旨单给您呢,请接旨吧。"
那懿璘质班本就被头一道圣旨搅得如在梦里飘荡,此刻只觉这梦越发离奇,只得机械地再次跪下听宣。
却听萧景朗声道:"皇后娘娘口谕:闻得懿璘侯爷才德兼备,又新袭爵禄,只是宗枝单弱。为壮乙那楼氏门楣,特准其广纳美眷,绵延后嗣。除正室夫人外,另多赐两名'房长'诰命。”说完,萧景又模仿皇后说话的语气:“待侯爷大婚之日,哀家定要亲讨杯喜酒吃!"
这道谕旨一下,满座皆惊!先时封爵已是天恩,此刻赐婚更是隆宠逾常,尤其皇后亲言"讨喜酒",分明是有亲赐婚配的意思。
那懿璘质班应接不暇,仿佛踩在云端里,忙跪拜谢恩。
而此时,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齐齐投向懿璘质班身侧不远处——只见那牛牧颖姑娘早已绯红了脸颊,低头绞着帕子,鬓边一支珠花微微颤动,恰似春晓枝头带露的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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