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未婚妻

　　湖区温德米尔（Windermere）的空气，像被滤过无数次的清水，带着松针、湖水和水生植物特有的清冽甘甜，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洗涤肺腑深处积压的曼彻斯特烟尘。马车沿着蜿蜒的湖畔道路行驶，车窗外掠过如镜的湖面、起伏的黛色山峦、点缀其间的古老橡树和色彩柔和的村舍，如同一幅巨大的、流动的英国水彩画。

　　埃莉诺·费尔法克斯安静地坐在马车柔软的皮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铺在膝上的羊毛毯边缘。她依旧戴着那顶式样老旧的深色软帽，帽檐的阴影半遮着她的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她刻意避免去看坐在对面的阿尔杰农·格林伍德。

　　阿尔杰农同样沉默。他换下了在曼彻斯特时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穿着一件质感上乘但款式随意的浅色亚麻外套，更显挺拔。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投向窗外飞逝的湖光山色，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顶旧软帽下低垂的侧脸上。车厢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小心翼翼的静谧，只有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鸟鸣打破沉默。空气里混合着新皮革、羊毛毯和窗外涌入的、清冽的湖区气息。

　　目的地是一栋坐落在温德米尔湖畔不远处的石砌庄园。它不像费尔法克斯庄园那样庞大而古旧，也不像曼彻斯特的工厂建筑那般冰冷坚硬。它带着乔治亚时代的优雅比例，红砖墙爬满了常春藤，巨大的窗户敞开着，迎接湖面的清风和阳光。花园虽然不算极其规整，但草木葱茏，色彩缤纷，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与曼彻斯特的灰色调形成了鲜明对比。

　　“格林伍德先生！埃莉诺小姐！”一个穿着整洁围裙、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早已等候在门廊下，是负责照顾玛吉的护士艾伦太太（Mrs. Allen）。“玛吉小姐一直在等你们呢！”她的声音带着湖区特有的柔和口音，笑容温暖。

　　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壁炉没有生火，但室内温暖如春。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波光粼粼的湖景。

　　“埃莉诺小姐！”一个细弱但充满喜悦的声音响起。

　　玛吉坐在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宽大藤椅里，身上裹着柔软的羊毛披肩。小脸依旧苍白，瘦得下巴尖尖的，但那双曾经空洞的大眼睛，此刻却亮晶晶的，盛满了真实的、毫不掩饰的快乐，如同点缀在绿茵上的雏菊。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被艾伦太太轻轻按住。

　　“玛吉！”埃莉诺的心瞬间被那纯粹的喜悦击中，连日来的紧绷和复杂心绪仿佛被阳光融化了一角。她快步走过去，蹲在藤椅边，自然地握住小女孩依旧有些冰凉的小手。“你看起来好多了！”她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欣慰和温柔，脸上不自觉地绽开笑容，这是离开曼彻斯特后，她第一次露出如此放松的神情。

　　阿尔杰农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埃莉诺蹲在玛吉身边，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柔软光芒和脸上那抹发自内心的笑意，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喉结微动，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深邃。

　　“格林伍德先生说你会来…”玛吉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但精神头明显好了很多，“他给我带了新书！好多图画！还有…还有木头小鸟！”她献宝似的指着旁边小几上摆放的几本崭新精美的图画书和一个手工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知更鸟木雕。

　　埃莉诺的目光掠过那精致的木雕小鸟，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阿尔杰农。他依旧看着这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柔和了些许。

　　“喜欢吗？”埃莉诺收回目光，笑着问玛吉。

　　“喜欢！”玛吉用力点头，随即又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小手紧紧抓着埃莉诺的手指，“埃莉诺小姐…你能…给我读故事吗？像在图书馆那样？”

　　“当然可以！”埃莉诺毫不犹豫地答应，随手拿起一本图画书，“来，我们看看这本讲的是什么…”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埃莉诺轻柔的读书声在宽敞的客厅里流淌，带着湖区特有的宁静气息。她读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指着图画问玛吉看到了什么。玛吉依偎在她身边，听得全神贯注，苍白的小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偶尔发出小小的惊叹或提问。阿尔杰农不知何时坐到了稍远处的另一张单人沙发里，手里拿着一份未打开的报纸，目光却并未落在纸上，而是长久地、专注地凝视着壁炉前地毯上那温馨的一幕。阳光勾勒出埃莉诺低垂的颈项柔和的线条，照亮了她睫毛下专注的阴影，也照亮了玛吉眼中重新焕发的光彩。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暖流，在这个明亮宁静的空间里无声地弥漫。

　　---

　　在温德米尔的几天，时间仿佛被拉长、放慢了脚步。阿尔杰农遵守了他的“边界”，他大多时间在庄园的书房处理从曼彻斯特传来的信件和账目，或者与聘请的医生讨论玛吉后续的康复方案。只有在用餐时间，或者埃莉诺在花园里陪伴玛吉散步时，他才会“恰好”出现。

　　埃莉诺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玛吉身上。她陪小女孩在阳光充足的露台上画画，笨拙地学着艾伦太太用羊毛线编织简单的小玩意，更多时候是读书给她听。玛吉的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小脸上开始有了真正的笑容，像一朵在精心呵护下重新舒展开花瓣的小花。埃莉诺看着她，内心充满了成就感，也暂时搁置了与阿尔杰农之间的沉重纠葛。

　　这天午后，玛吉被艾伦太太带去午睡。埃莉诺独自一人，沿着庄园后方一条开满野花的小径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温德米尔湖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块巨大的、流动的蓝绿色宝石，倒映着天空的云朵和远处的山峦。微风拂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和青草的芬芳。

　　她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望着宁静的湖面出神。曼彻斯特的喧嚣、图书馆的粉笔沙沙声、阿尔杰农那番惊雷般的告白……那些被湖区宁静暂时压下的思绪，此刻又悄然浮上心头。愤怒的余烬未熄，被欺骗的痛楚依旧清晰，但玛吉康复的喜悦和阿尔杰农这几天恪守距离、默默付出的姿态，又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搅动着复杂的水流。她该拿他怎么办？那个复杂的、矛盾的男人？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在柔软的草地上。

　　埃莉诺没有回头，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知道是谁。

　　阿尔杰农在她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近，也没有坐下。他同样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沉默了片刻。湖风吹动了他亚麻外套的下摆。

　　“玛吉的医生今天上午来过，”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沉默，“恢复情况比预期的要好。他说，再静养一两个月，只要远离烟尘，注意保暖，她的身体会慢慢强壮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埃莉诺的反应，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湖水。

　　“我让哈蒙德在曼彻斯特工厂里，”阿尔杰农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沉重，“开始逐步推行强制性的防护面罩和通风改良计划。虽然…阻力很大，成本也很高。” 他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回忆着那些反对的声音和冰冷的数字，“但玛吉的事…不能再发生了。一个…也不行。”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埃莉诺的心猛地一震。她终于转过头，第一次在湖区主动地、认真地看向阿尔杰农。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清晰而深刻。他的目光依旧望着湖面，但眼神深处，不再是商人的精算，而是翻涌着一种沉重的、带着痛楚的责任感。工厂改良…强制防护…他不仅仅是在口头上表达痛心，他在行动，即使面对巨大的阻力。

　　“这…需要很多钱？”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

　　“是的。”阿尔杰农坦然地点头，终于将目光转向她，眼神坦诚，“非常多。短期内会大幅压缩利润，甚至可能亏损。股东们…很不满。”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但我告诉他们，格林伍德的工厂，不能只生产布料，还生产绝望和病痛。这笔钱，必须花。”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商榷的决断。

　　埃莉诺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重的决心，看着他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工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和承担的压力，心中那堵由愤怒和怀疑筑起的高墙，再次被猛烈地撞击着。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只懂得用金钱衡量一切的商人。他看到了问题，并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却坚定地试图改变。为了玛吉，也为了无数像玛吉父母那样的人。

　　“玛吉…她会好起来的。”埃莉诺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湖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信念，“在这里，有干净的空气，有艾伦太太，有…你安排的一切。”

　　“嗯。”阿尔杰农低低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在她戴着旧软帽的侧影上。湖风吹拂着她帽檐下散落的几缕金棕色发丝。阳光在湖面上跳跃，反射的光斑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宁谧。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有之前的紧绷和尴尬。空气中弥漫着湖水的气息、青草的芬芳，还有一种无声流淌的、微妙的理解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靠近。

　　“这顶帽子…”阿尔杰农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很适合你。”

　　埃莉诺的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但握着放在膝上双手的指尖，却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落在她的帽子上。

　　“它…让我想起国王岔口车站，”阿尔杰农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梦境，“想起那个抱着沉重箱子、紧张得像个受惊兔子、却努力挺直脊梁的姑娘。想起…‘本’第一次笨拙地想帮忙的样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怀念和一种近乎温柔的复杂情绪。

　　埃莉诺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提到了“本”！不是作为一个谎言，而是作为一段真实的、对他而言同样珍贵的记忆！她依旧没有回头，但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湖水的波光在她眼中晃动。

　　阿尔杰农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很轻，却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物理上的距离。他停在她身后，很近，近到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混合着干净的亚麻布和一丝淡淡的、属于湖区的松木清香。

　　“埃莉诺，”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就在她的耳畔上方，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恳切，“我知道过去的伤痕很深。我知道信任需要时间重建，像温德米尔的湖水需要慢慢沉淀才能清澈见底。我…不敢奢求太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也似乎在感受着两人之间这微妙的、令人心悸的靠近。湖风轻柔地吹拂着两人。

　　“我只想…守护好这片湖水，守护好玛吉眼中的光，”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期盼，“也…守护好，你此刻愿意戴着的这顶旧帽子下…那道让我灵魂震颤的光芒。可以吗？”

　　他的话语，没有炽热的告白，没有沉重的承诺，只有最朴素的愿望——守护。守护玛吉的健康，守护她眼中的光芒（无论是玛吉的，还是她的），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带着伤痕的靠近。

　　埃莉诺依旧背对着他，望着平静如镜的温德米尔湖。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个高大身影散发出的热度和那份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盼。愤怒的坚冰在温德米尔的阳光下，在玛吉康复的喜悦中，在他笨拙却真实的行动和此刻这沉静的守护誓言里，正以一种她无法阻挡的速度消融。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暖流，混杂着酸楚、悸动和一丝微弱却坚定的释然，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涌起，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

　　她没有回答“可以”，也没有立刻转过身。

　　但她的身体，极其缓慢地、放松地向后，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靠在了身后那个坚实而温暖的支撑上。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的默许。

　　阿尔杰农的身体瞬间僵住，仿佛被巨大的电流击中！随即，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如同神迹降临般的一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纤瘦的脊背隔着衣物传来的温热和细微的颤抖。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在碧绿的草地上投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湖风温柔地吹过，带着水波的呢喃和野花的芬芳，将这一刻的宁静、悸动和无声的誓言，轻轻包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