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甲虫的星星

　　那一刻，濑名脑中的宇宙几乎要爆炸。

　　如果答应的话，就要进入陌生的领地，要不断寻找话题，不断思考语句的含义，谨慎选择离开的时间，既不能让人家觉得自己不享受这场谈话，又不能待太久惹人厌烦，而且……还要把追星人设立住。

　　虽然田中说他不用继续假装粉丝也没关系了，但是濑名总觉得，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要把一个月的工作好好完成。

　　怎么想都太累了，怎么想都不该答应。

　　可是……

　　可是还是很想多看一看眼前这个人，还是很想要那种畅快地画着什么的感觉。

　　“哈哈，我就不……”

　　根本做不到，果然还是做不到。

　　深泉他就算再像画中人，归根结底还是真实世界中的人啊！

　　深泉却已经自顾自地走进去，在餐桌边倒了一杯水。

　　“濑名老师？”他探寻地看过来。

　　完了，走不掉了，刚刚就应该更果断一点的啊！濑名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只骷髅，绝望地想念着他的坟墓。

　　“打扰了。”濑名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说。

　　…
　　两个人，一只电筒，一个矮墩墩的蜡烛，就这样一起坐在了桌边。

　　“是吗？岛津真是有趣的地方啊。”
　　深泉微微笑着，脸上神情柔和，既不过度兴奋，也不显得无趣，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不得不说，这个爱豆真的很会聊天。

　　他闲闲地说几句自己的事，然后就抛出问题，对濑名给的回答很捧场，玩笑也开得恰到好处。

　　濑名不知不觉和他说了很多话。但心里知道，两人聊得来根本不是因为投缘，而只是因为对方实在很厉害。

　　就好像在网球场上，他能接得到球，根本不是因为和对手实力相当，而是对面的人恰好能把每一个球都打到他球拍上。

　　鬼影一般的气氛在深泉手中，好像一种可以随意揉捏的东西。

　　“确实……还是有一些有趣之处，等到台风过去，深泉先生可以去海边走走。”濑名说。

　　“是吗？那到时候可以邀请濑名老师一起吗？”

　　濑名老师，濑名老师……

　　这称呼听得濑名有些晕晕乎乎的。真的好喜欢被这样叫着。虽然也有不少人这么叫他，但就像那个演女鬼的演员说的，这种话从深泉口中说出来，好像完全不一样。

　　但是单独相处什么的……还是太……

　　“当然！我非常乐意和深泉先生一起去海边！”濑名尽力笑道，把自己的追星人设往回捡了捡，“但就是……我……吹海风的话比较容易生病……担心会给您造成困扰……”

　　不错的拒绝。濑名在心里给自己竖起一个大拇指。

　　深泉忽然沉默了。空气像被人抽去一截，濑名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啊……如果您真的很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去海边的。”

　　好的，刚刚白拒绝了。

　　这个爱豆……简直是可以用气氛霸凌他人的存在。完全招架不住啊。

　　深泉微微皱眉：“这个蜡烛，是有香味的？”

　　“哎？濑名一愣。与人交谈，尤其是与不熟的人交谈几乎要耗尽他全部的精神和能量，他根本无暇关心其他的事。

　　蜡烛的香味什么的……根本就被他自动排除了。

　　“唔，好像是有香味。”

　　似乎是青草和苹果混合的气味，还掺杂有一点点奶香。是一种清新中又带着微甜的味道。

　　深泉对这味道很熟悉，他曾经代言过的一个香水品牌，主推款就是这个气味。那段时间，品牌方送给他的产品也是以这个味道为主。

　　他忽地吹熄了蜡烛，拿起手电筒一照，就见蜡烛底部写着一行小字：深泉之味。

　　“……”

　　深泉一时失语。这是多么极端的粉丝才会买的东西啊？

　　以往的台风天，难道这个漫画家就点着印着他的头像，散发着他的香水味的蜡烛？简直不敢想这漫画家接下来要干什么。

　　如今居然还拿着这东西送到他手上？这完全是骚扰了吧？而且居然还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真的有香味。”濑名用力嗅了嗅，还以为自己很捧场，“好香啊。”

　　深泉：“……”
　　不愿意深想他到底是哪种类型的粉丝。

　　深泉尽力维持着营业微笑，站起身说：“濑名老师，我送您回去吧。”

　　“啊，抱歉……是我打扰太久了。”濑名也连忙站起来。

　　“完全不会。”深泉仍旧笑得天衣无缝，“只是悠心糖回家太晚，会让我担心的。”

　　只是回到隔壁的房子里，也值得担心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骷髅又可以回到安全的棺材里去了。濑名心里小小地庆幸着，但他忽然想到那个综艺节目，又有些不安了。

　　“但是……深泉先生一个人……真的可以吗？”他迟疑着问。

　　深泉仍然微笑着：“不用担心我，以前拍戏的时候，也是遇到过台风的。”

　　“可是……在黑暗的房间里，也没关系吗？要不还是先把蜡烛……”

　　深泉忽然皱了眉：“你想说什么？”

　　他打断濑名，抱起手臂采取了防御的姿态。

　　“我……我看过那一期鬼屋的综艺，感觉深泉先生……似乎不太喜欢黑房间？抱歉，也许是我胡乱揣测……”

　　其实濑名知道，他不该多管闲事，毕竟他和深泉之间，只是工作关系。他拿了钱，扮演粉丝就好。粉丝说的话他去模仿，粉丝没有关注到的东西，他自然也该装不知道。

　　可是漫画家很难不对笔下的角色产生感情。

　　将深泉画在纸上的时候，深泉对他来说已经和其他人不一样了。濑名越来越想了解他，越来越觉得他像画中人一样，是脆弱而美丽的。他的身体变成一种线条，他的灵魂借由眼中神采而显现出彩虹般微妙的变化。

　　那甚至是一不小心，就会被橡皮擦擦掉的美丽。

　　深泉脸上神色轻松下来：“被看出来了吗？我还以为我掩饰得很好。”他脸上透出些温柔的无奈，“这下是不是很多观众都知道我其实没那么勇敢了？”

　　“啊，应该也没那么容易看出来。我想……我是因为，一直画着一个人，才会比较容易了解他。”

　　深泉一愣：“一直……画着？”

　　“啊……”濑名耳根一红，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可以鼓起勇气，喊出“深泉哥哥”和“小悠”，他也可以把心一横，举起横幅，因为那些都是假的，都只是工作。

　　为了工作，为了公司，为了项目，这种动机好像是一个保护壳，有了这个保护壳，人无论如何厚颜无耻，都可以一缩头，缩进壳里，缩得泯然众人，和路上所有成年人一样，成为不会被辨认出的，和芸芸众生一样的“厚颜无耻”。

　　而这种厚腻的东西，慢慢地就像古旧手串上的包浆，覆盖在人的灵魂上，被当做光泽欣赏着。

　　可是画作是不一样的，那是只有他一个人参与的，是他必须用最赤裸的心面对的东西。

　　是没办法以“为了工作，为了公司，为了项目”为掩盖的东西。

　　——因为你给了我灵感。

　　这是心想要说出的话，却是濑名无论如何无法说出的话。

　　看出濑名的窘迫，深泉没有再说下去，转而解释道：“比起害怕，其实更多的是恶心。小时候一个人走夜路，掉进泥潭里去了，弄得浑身都很脏，所以如果没有光线的话，会想起那种满身是泥的感觉。”

　　他摸摸自己的手臂，忽然微微低头，凑近濑名：“真狼狈啊，濑名老师不会说出去的吧？”

　　“当然……当然不会！”

　　深泉一笑：“谢谢濑名老师帮我保密。”

　　说得好像他们共同守护了一个秘密一样。

　　濑名更加责任心膨胀。他忽然迫切地想为深泉做更多的事。

　　“啊，那个蜡烛如果烧到头像的部分会不会不太吉利？我那里有小刀，不然你把自己刮掉再继续点吧！”

　　深泉快要笑不出来了。

　　非得要再次提起那个蜡烛吗？每个爱豆都有登上“最受欢迎”之顶峰的可能，但估计不是每个爱豆都有机会在停电的晚上燃烧自己的体香。更不是每个爱豆都有从应援蜡烛上刮掉自己头像的体验。

　　“……已经感受到濑名老师的喜欢了，我认为您不需要做过多的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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