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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沉水香的清幽气息缓缓萦绕,衬得殿内愈发静谧肃穆。
皇帝江杜漓端坐于紫檀螭纹大案之后,手执一管和田青玉雕龙笔,正批阅着奏章。
案头一侧累着高高的奏折,另一侧整齐陈列着御制笔墨砚。
那方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传国玉玺,端正地置于他手边最趁手的位置。
他身着明黄常服龙袍,身影在宽阔的御座后显得沉稳而威重,仿佛全然未察觉下方跪着的两个人。
太子江灏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目视前方,既未低头示弱,也未抬头窥探圣颜。
视线只定定地落在眼前一块地砖繁复的莲纹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而他身旁的江玉,却是跪坐着的姿态,一只小手紧紧捂着肩上被撕裂的锦缎,另一只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他哭得抽抽噎噎,原本清脆的童音变得沙哑,白皙的小脸上,那几道青紫的指印因泪水浸润和反复擦拭,显得更加触目惊红。
他不时发出压抑不住的哽咽,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侍立两旁的宫女太监个个屏息凝神,连衣角摩擦都不敢发出声响。
总管太监李德全轻手轻脚地上前,为皇帝换上了一盏温度恰好的茶,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至阴影处。
“呜呜……不是我的错!都是太子哥哥!他先打我的!父皇……您看看玉儿……”
江玉又用力抹了一把脸,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御案之后那道明黄的身影,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玉笔,笔杆与砚台相触,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先看向下方格外凄惨的幼子,那小脸上的伤痕和破烂的衣衫,确实让他心尖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泛起细微的疼。但
他面上并未显露分毫,随即目光转向跪得笔直、衣衫同样布满脏污鞋印的太子。
“太子,” 皇帝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你有什么话说?”
太子仍旧盯着地砖,对于父皇会秉公处置,他早已不抱任何期待。
与其争辩,不如直接认下,或许还能少生事端。
他喉结微动,声音干涩:“是儿臣的错。”
听到太子亲口认错,江玉像是瞬间得了莫大的底气,哭声立刻扬高了几分,更加凄切委屈:
“父皇!您听见了吗?都是太子欺负我!我好疼……我的脸,还有衣服……呜呜……父皇您要打他!重重地打他!”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江玉身上。单从眼前这景象看,自然是江玉更惨——脸肿了,衣裳破了,还哭得满脸是泪。
然而,早在二人被带进来之前,李德全已将学阁前发生的种种,包括谁先推搡、谁先动脚、谁先咬人,都低声禀报得一清二楚。
皇帝心里明镜似的。
是江玉先失了规矩,冒犯储君在前。
可太子呢?他就全然无过吗?他是兄长,是储君,为何要与一个六岁的稚子计较?
甚至不顾体统,扭打在一起,弄得两人俱是伤痕,皇家颜面何存?
“莫哭了。” 皇帝先对江玉说了一句,算是安抚。
随后,视线锐利地投向太子,语气加重:“太子!你便是这般对待幼弟的?他才几岁?你平日跟在太傅身边,读的圣贤书都读到何处去了?”
“兄友弟恭的道理,你可还记得分毫?为何不能宽容友爱?”
果然如此。
太子心中一片冰凉,袖子里的手缓缓收紧,指尖掐入掌心。
他垂下头,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只恭顺地重复:“是儿臣失德,未能忍让,请父皇责罚。”
见太子被训斥,江玉的哭声神奇地小了下去,他偷偷拿眼瞟着太子低垂的后颈,脸上甚至掠过一丝解气的神情。
他用力把脸上残留的泪痕擦干净,只是哭得太狠,一时止不住,还时不时控制不住地抽噎一声。
皇帝见太子并不反驳,也未曾辩解一句江玉的不是,心下那点因幼子受伤而起的迁怒,倒也散了些。
毕竟此事根源,确非太子之过。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回去,将《孝悌之义》与《兄弟篇》各抄录三遍,三日后呈上来。好好思过。”
“是。儿臣领罚。” 太子应道,声音平静无波。
他从地上站起身,因跪得久了,膝盖有些僵硬,却仍一丝不苟地向皇帝行了告退礼。
转身经过仍在抽噎的江玉身边时,脚步未有丝毫停顿,眼神更是未曾偏移一分,径直向殿外走去。
江玉愣住了,他本以为父皇至少要下令打太子几下手板,或是更严厉的惩罚,没想到竟只是抄书?
眼见太子就要这样离开,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再次涌上心头。
“不!父皇!” 他猛地抬起头,蓄满泪水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凭什么就这么算了?呜呜……他还打我了呢!他把我脸都掐青了!他甚至……甚至没有给我道歉!父皇!您不疼玉儿了吗?呜呜呜……”
太子此时尚未走出殿门,那带着哭喊的、娇纵至极的话语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的脚步依旧平稳,未曾停顿,也未曾回头。
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眼底深处,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温度,似乎也随之冷却、沉黯下去。
四皇弟,当真是受宠啊。
这般肆无忌惮地索要惩戒,这般理直气壮地要求道歉……
他在父皇御前这些年,还从未见过第二人。
太子迈步出了殿门。
皇帝的声音在太子离开后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要闹了,玉儿。朕已罚过太子。”
他转向李德全,“去取干净衣裳来,带四皇子去沐浴更衣。”
冰凉的金砖地寒意沁骨,可此刻江玉心里烧着一把远比这更灼人的火。
委屈的告状得到了如此轻描淡写的回应,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未加于太子之身!
跪坐着的孩子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被愤怒和莫大的委屈彻底淹没了理智。
他一把扯下腰间系着的那枚温润玉佩——那是他四岁生辰时,皇帝珍而重之地亲手为他佩戴上的,据说是皇帝幼时心爱之物,乃先帝所赐。
“我不要!我不管!” 江玉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玉佩狠狠掼向地面!
“啪嚓——!”
清脆却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炸响在死寂的殿宇中。
上好羊脂白玉雕成的祥云团龙佩,顷刻间四分五裂,残片甚至溅到了皇帝的龙袍下摆。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只剩下江玉失控的、尖利嘶哑的哭喊:“你就是偏心!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就是疼太子不疼我!你偏心!你偏心——!!”
李德全的脸“唰”地白了,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他侍奉陛下多年,太清楚这枚玉佩的来历与意义。
那是先帝留给陛下少有的念想,陛下自己珍藏多年,最终给了四殿下,其爱重可见一斑。
他偷眼觑向御座,心猛地一沉。
皇帝的脸色已然铁青。
他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片,又看向那个哭得面目扭曲、仍在不管不顾嘶吼的孩子。
一股冰冷的怒意与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钝痛交织着从心底漫上来,他心中一片凉意。
他自认登基以来,勤政克己,对这孩子更是倾注了所有能给的宠爱。
江玉出生丧母,生父亦是为他而亡,自己将这秘密死死压下,将他当作嫡亲骨肉抚养至今,何等精心,何等偏袒!
哪个皇子曾让他亲手抚养?哪个皇子曾让他昼夜不离、亲手调理汤药?他不知道怎么疼爱,唯恐这缕萧景琰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有半点闪失,只好把他养的比自己还尊贵。
他何曾偏心?
他的“偏心”,几乎全给了这个此刻正指着自己鼻子哭骂的孩子!
“朕偏心?” 皇帝气极反笑,霍然从御座后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江玉却浑然不觉危险,或许是被宠溺得太久,早已忘记了天威莫测。
他见父皇脸色难看,不仅未惧,反而更觉被辜负,哭闹着又去扯身上别的佩饰。
皇帝的视线扫视一周,倏地扫过御书房一侧的多宝格,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把紫檀木戒尺,原是偶尔用来警醒近侍或惩戒个别不成器的宗室子弟的,已许久未动。
他目光定在那戒尺上,声音冷硬如铁,对李德全道:“去,取下来。”
李德全心头狂跳,不敢有丝毫迟疑,几乎是踉跄着过去,双手捧下了那柄沉甸甸的戒尺。
江玉的动作僵住了,他瞪着李德全手中那光润却令人胆寒的紫檀木,又猛地看向父皇,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重的愤怒。
“你……你还要打我?为了太子你要打我?!我讨厌你!我讨厌父皇!”
他嘶喊着,转身就要往殿外冲。
“把四皇子带过来。” 皇帝的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殿外。
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卫应声而入,恰好拦住了冲向殿门的江玉。
江玉拼命踢打挣扎,侍卫们不敢用力,却又不得不执行皇命,颇有些狼狈地将人半扶半架地带回到御案前几步远的地方。
江玉被制住双臂,仍在踢蹬哭叫。皇帝握着戒尺走到他面前,脸上已无半分平日的温和纵容。
“伸手。” 命令简短而冰冷。
江玉倔强地扭动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终究抵不过侍卫的力道,一只手被向前带出。
皇帝握住那只细细的手腕,另一手扬起戒尺。
“啪!”
第一下,响亮地落在孩子柔嫩的掌心。江玉浑身一颤,哭喊声噎住,化为一声痛极的抽气。
“啪!”
第二下,重叠在迅速红肿起来的掌心上。
“呜哇!……”江玉大声哭起来。
“太子是储君,” 皇帝的声音伴随着戒尺落下的声响,字字清晰。
“啪!啪!啪!”
又是连续三下,一下重似一下。
“你以后不许以下犯上,冒犯太子。”皇帝说。
江玉的手心已是一片通红肿胀,他痛得浑身发抖,先前的气焰和委屈全被这尖锐的疼痛碾碎,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求饶。
“呜……我错了!父皇……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冒犯太子哥哥了!呜呜呜……好疼啊父皇……”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方才的嚣张跋扈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吃痛恐惧的六岁孩童模样。
皇帝握着戒尺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看着那红肿的小手,听着那凄惨的认错哭声,心头那阵钝痛再次袭来,甚至比方才更甚。
握着戒尺的手也使不上力。
他松开了江玉的手腕。
孩子立刻把手缩回去,紧紧捂在胸前,哭得蜷缩起来,肩膀不断耸动。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江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和皇帝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皇帝不再看江玉。
那把紫檀戒尺,静静躺回了李德全颤抖的手中,光泽幽暗,仿佛吸走了殿内所有的温度。
江玉泪眼朦胧,哭个不停,身体不停的颤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
父皇从来没有打过他,为什么?就因为太子是太子吗?就因为……他不是父皇的亲生孩子吗?
父皇明明说了!他最喜欢我!嬷嬷也说了,父皇最宠我了!父皇明明说了,我说什么都是对的,他什么都依我!
都是骗子!
都是骗子!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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