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是晴天

　　自那以后，夏立就开始学习关于青少年心理抑郁的知识，这算是庄校给她布置的私人工作，她必须认真对待，如此一来，她那不稳定的工作也会有所保障。周末去庄校家，夏立事先把珍珠带到父母家，还带了两瓶茶油。
　　夏母见了，说：“带东西做什么？你现在也没挣几个钱，把领导交代的事办好了就行。”
　　“妈，这事不是一两次就能搞定的，是个长期的过程。能不能搞定还真不知道，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带礼物是我的心意，珍珠挺调皮，总会给你们带来不便。”
　　夏母收下礼物，觉得女儿离婚后，又要上班挣钱，又要独自带娃，对人情世故上是长进不少，儿子一家都住这儿，她是考虑到这点了。
　　夏立到自家小区门口时，庄若飞的车已经停在那了，她上了车。
　　周末早上，阳光暖秋风缓，庄若飞穿着休闲，神情松弛，没有西装加身的他，是另一种风格。夏立一点不觉得轻松，她觉得这事比上班难多了，车子一路飞驰，她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不断变得陌生，脑子一片迷茫。她有时连珍珠都镇不住，又怎能开导一个患有抑郁症的陌生少年。
　　庄若飞看出她的心思，边开车边说：“你不必有压力，这个任务只要尽力就好。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谢谢你。”
　　“嗯。之前有看过心理医生吗？”
　　“看过，没用。”他停顿片刻，侧脸看了眼夏立，说，“可能医生并不对症。”
　　夏立纳闷，医生不对症，难道她就对症。
　　“我妻子和爸妈三年前因为车祸去世，我平时忙于工作，庄懿的日常起居和学习都是妻子负责，她走后，庄懿失去了精神依托，再加上同学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事，他心里出了问题。”庄若飞平静道来，夏立从他的话语里，想象着他也曾苦苦挣扎于命运的漩涡巨浪中，现在看似风平浪静，内心仍旧暗流涌动。
　　庄若飞不在家的时候，是外婆来照顾庄懿，这回外婆在家，庄若飞介绍她和夏立互相认识。老人家一见夏立，神情微滞，看了眼庄若飞，接着马上恢复如常，亲切招呼夏立，但目光从未离开过她，显得陌生又熟悉。
　　“夏立，庄懿平时都不出门，一直待在自己房间。你进去就可以，我在门口，有问题我会进来。”
　　“好。”夏立心中一凛，她之前对抑郁症做过功课，知道这类病人会有攻击性，一个少年，力气应该不小。
　　庄若飞推开门，里面光线昏暗，窗帘紧闭，阳光从缝隙间钻了进来，屋内东西扔的到处都是，并传来一阵奇怪的音乐声，让人一听不寒而栗。庄懿蜷缩着躺在床上，似睡非睡。
　　庄若飞皱了皱眉，他越过地上的杂物，关了音乐，带着满腔的父爱，说：“庄懿，爸昨天和你说的夏老师来了。”
　　庄懿不理睬，像没听见似的，仍旧缩在床上，眼皮眨了下，一副淡淡的死感。
　　夏立轻拍庄若飞手臂，示意让她来，庄若飞走出房间，把门带上，站在门口，静听里面动静。
　　夏立坐在床尾边，一言不发，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她看清了少年的脸，清瘦苍白，毫无年轻生命的欢动，胡子拉碴，像杂草般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嘴角和下巴，披散着头发，把她着实吓了一跳。过了很久，庄懿浑浑噩噩地坐起，直勾勾地看着夏立，看的她心里发毛，如果他有什么动作，她会立刻叫出声夺门而出。
　　“夏老师？”庄懿眯着眼睛，看向她。
　　“叫我夏立，你爸找我来陪你解闷。”夏立试探着说。
　　庄懿不再说话，仍旧死死地看着她。
　　夏立心里害怕，嘴上故作镇定，说：“你最想做什么？”
　　“睡觉。”说完，他又钻进被窝里。
　　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做，连手机电脑都不玩，没有任何寄托，病症很重。夏立寻思，他俩第一次见面，庄懿没有撵她走，还确认了她的名字，告诉自己最想做的事，在她面前还可以随意睡觉，至少表明这男孩并不讨厌她。她就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
　　这时，庄若飞发来微信消息，问：“怎样了？”
　　“醒了又睡，他不讨厌我，我想再陪下他。”
　　“好。”庄若飞嘴角浮起笑意，他稍微放宽心，去了客厅，手里握着手机，还是和夏立对话的微信界面，舍不得退出。
　　“他经常日夜颠倒，足不出户，除了上卫生间，就待在自己房里，连吃饭也在自己房里。”
　　庄若飞又发来几条微信消息，讲了庄懿平时的症状。
　　“暂时去不了医院，现在别要求他做什么，只要陪伴他，取得他的信任再做下一步。”夏立说。
　　“听起来很专业。”
　　“哪专业啊，我是赶鸭子上架，临时抱佛脚，搜了些资料做了些功课。”
　　“你很用心，用心比专业更重要。”庄若飞认真打出这行字。
　　“谢谢。”夏立被夸，心里有点甜，她为自己能有微薄的力量去帮助别的孩子感到内心充盈。

　　时间走的很慢，夏立在这间昏暗的房间，想象这个家，在有女主人的那些日子，也是一派温馨和美的样子，她家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样一想，竟觉得和庄校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她轻叹一声，又打开微信和庄若飞对话的界面，看了起来，细细回味。过了很久，庄懿醒来了，见夏立还在，脸现诧异之色，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下床站了起来。他一身黑色，身形高瘦，像电线杆般立在夏立面前。夏立迷惑地看着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去吃饭。”庄懿说完，推开门，夏立赶紧跟出来。
　　庄若飞见儿子出来，再看眼夏立，带着吃惊迷惑的神情问：“怎么了？”
　　“爸，我肚子饿了，想吃饭。”
　　“好……好。你不在自己屋里吃？”庄若飞又惊又喜，儿子竟然有食欲了，还主动出来。
　　“我想和你们一起吃。”庄懿说完，瞄了眼夏立。
　　“好。”
　　“夏立，留下一起吃饭。”庄若飞会意，指导有了好的开始。

　　庄懿外婆也热情相邀，夏立不好推辞，只好坐下和他们一同就餐。桌上，庄若飞和外婆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庄懿身上，尤其是外婆，生怕庄懿吃少了营养不够，拼命给他夹菜，可庄懿像个小姑娘似的，尝了一两道菜，吃了几小口饭就不想再动筷子了。夏立显的拘谨，庄若飞看在眼里，说：“不必拘束，你现在不是我的属下，是庄懿的朋友，随意就好。”夏立稍微放松。
　　“庄懿的头发太长了，早该剪短。胡子也该剃下。”庄若飞自言自语，他的自尊不允许让夏立看到儿子这幅样子。
　　“劝不动。”外婆附和。
　　夏立看到庄懿脸色又变得阴沉，她只管扒拉几口饭，没有接话，氛围变得尴尬。
　　吃过饭，庄懿回屋，夏立觉得这件事出师不错，起了个好头，心里欣慰，又记挂珍珠，趁这个时候向庄校和外婆告辞，庄若飞送她出门。
　　两人在小区内漫步，越走越缓，大有一个不想走，另一个想留的意思。
　　“我好奇你是怎么让他出来吃饭的？”庄若飞望着夏立，目光柔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陪着他，以他为中心。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说话我就用心听，然后回应他。”夏立顿了顿，接着一本正经地说，“不要把自己认为正确的做法强加他。”
　　张若飞略一沉思，略带深意地问：“你觉得我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他？”
　　夏立注视他，说：“我猜你有。”
　　“比如？”
　　“比如外婆让他多吃菜，你也默认吧？你觉得孩子要多补充营养，你觉得孩子要保持良好形象，都是你觉得，可是他心里有结，根本没心思在这上面。你平常是不是觉得自己是领导，是老师，又是家长，经常给他建议呢？”夏立鼓起勇气一顿输出。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庄若飞一言不发，神色凝重，从他的眼神中，夏立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站在对他有益的角度给他建议，不然你要怎么做？”庄若飞的领导脾气上来了，被一个小女人质疑，他挺不服气，关键是这个小女人说的有道理，还起了点效果，他没法反驳。
　　“陪伴理解，取得他的信任，然后直面症结。”夏立说。
　　“直面症结对他来说太残酷。”
　　说完，庄若飞露出淡淡的笑容，透着无法言语的无奈和心痛，说：“他曾经用小刀割自己，身上留下一百多处伤痕，我问他痛吗？他说不痛。”
　　夏立怔怔地注视着庄若飞，对眼前这个男人，她似乎起了怜悯之心，孩子受苦，他作为父亲，承受的痛必定远远大于那一百多刀带来的皮肉之痛。她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什么，只在心中深深叹息。两人不再言语，默默走着，深秋已至，银杏叶纷纷飘舞，落了一地金黄。夏立被团团簇簇的金色包裹着，心境登时明亮。
　　庄若飞停了下来，说：“这个小区风景优美，秋天银杏叶遍地，等到了春天，就会有漫天的樱花。”
　　夏立脸上荡着轻快的笑意，双眸清澈，说：“我很喜欢这里。”
　　庄若飞心头起伏，神情恍惚，他有太久没见过这样熟悉的笑容，那时候，妻子还在，儿子健康，他们一家三口经常在这里饭后散步。他抬头看向附近的一座高楼，楼上有一扇窗户正对着这里的美景，那是他儿子房间的窗户，现在窗帘紧闭，庄懿根本不想看到外面的世界。
　　“庄校，就送我到这儿，你回去吧。”
　　庄若飞回神，说：“你在这等着，我开车出来送你。”
　　“不用麻烦了。”
　　“在这等我。”语气不容置疑。夏立想推脱也不行，只好默许。
　　夏立站在那儿，看着银杏叶飞扬起舞，思绪万千，她一定要想出办法，让庄懿感受到人生的美好，他还年轻，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要看到更大的世界。
　　不多时，庄若飞开车来了。他摇下车窗，只见夏立置身于一片金色中，身穿灰色羊毛开衫，白色长裙，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被扎成低马尾，包裹着圆圆的后脑勺，衬着白皙的肌肤，像一幅画。夏立朝他走来，坐了进去，车子发动，驶出小区。
　　车里异常安静，夏立把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庄校，你…别灰心，我会想办法让庄懿好起来。” 夏立带着真诚的目光凝视着庄若飞，她已经从最初的迷茫到害怕再到有信心接下这个难题。她又补充一句：“如果可以，我会再来。”
　　庄若飞正开车，猛地听到这话，神情微滞，心尖一动，迅速把车停到路边，侧过脸，双目炯炯，把手放在夏立的手上，说：“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来。秋天看银杏，春天赏樱花。”
　　被这人温暖的大手触碰到，夏立仿佛全身通电，不知所措。她惊呆了，一时思绪全无，她感觉自己的侧脸被对方的目光灼的火辣辣，她侧过脸，两人目光交汇，她又立刻转过脸，选择逃避，慢慢把手抽了回来。
　　庄若飞一笑而过，正视前方，重又把手搭在方向盘，继续开车。
　　夏立像是被钉在副驾驶，没缓过神，不敢动弹，也不说话，心里起伏不定。
　　庄若飞笑了，说：“你紧张什么，我会吃了你吗？”
　　夏立听后，更是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声音却轻如细蚊，“不……不是的，你是领导，我是你属下，我只想好好工作。”
　　“真的这样想？”略带戏虐的口吻。
　　“嗯。”夏立点头，她为自己说了违心话感到烦恼，可是又不敢和他有进一步发展，他的气场完全碾压她，她没有安全感。
　　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庄若飞更觉有意思，他笑而不语，不再为难，心想，这女人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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