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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许书航
得知罗林离世的消息那天，许书航正准备从精神康复医院躁郁病区出院。
来接他的是他姑姑家的表哥和表嫂。表嫂去找管他这张床的刘医生开出院小结了。许书航仍然穿着病号服，站在病房窗前，背靠窗台，双手操在袖管里，看表哥把他的衣物和用品一样一样地装进一只红蓝白三色条纹的整理袋里。
“罗林呢？”许书航忽然问。
“什么？”表哥没听清，停下手，抬头看着他。
“我说：罗、林、呢。”许书航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表哥这次听清了，但还是回答不出，只好直起身子继续问：“罗林是谁？”
许书航扑哧一声乐了，歪着头像看什么稀奇似的看着表哥：“我说大哥，你连罗林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来接我出院啊？”
表哥被问得有点儿懵，想了想才说：“是你爸——就是我大舅——昨天上午打电话找我，让我和你嫂子今天来这儿，替他把你接回家。”
“你骗我！”许书航瞬间暴怒，伸手直指表哥的鼻子，吼道：“我爸一直在养老院里待着呢！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住院这回事儿！说！你们为什么来接我出院？是不是怕我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钱，我和我爸以后没钱花了找你们帮衬？放心，别说我们还有医保和社保，就算啥也没有，我们爷儿俩穷死饿死也找不到你们头上……”
吵嚷得如此沸反盈天，医生和护士循声陆续赶来了。
两个男护士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许书航的胳膊，防止他冲上去揍他的表哥。刘医生自然也来了，进门前先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笑道：“老许呀，你怎么啦？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和我说说吧。”
许书航听刘医生如此一说，就像受委屈的孩子见了亲娘一样，哇的一声哭开了。
“刘大夫，这事儿你最清楚了。”他边哭边说，“你说，每次送我来你这儿住院和接我出院的是不都是罗林？”
“是啊，你说的没错。”刘医生波澜不惊地说。
许书航像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似的，追问道：“这次送我来的也是罗林，对不？”
“对啊，我亲眼看见的。”刘医生和颜悦色地说。
“那你说，来接我出院的是不是也应该是罗林？并且，送我来的那天他都说了，过些天就来接我出院，他们——”他被抓着双臂，只得愤怒地向脸色很难看的表哥和已经被吓呆了的表嫂努努嘴，理直气壮地质问，“他们凭什么来接我？”
“那……会不会是因为罗林临时有什么事情呢？”刘医生说，有意看了许书航的表哥一眼。表哥正有点儿不知所措，没领会刘医生的暗示，刘医生只好继续唱独角戏，兀自笑道：“老许呀，你先别着急，太过焦虑了对你的病情不利。”她打量一下站在一旁的那对夫妇，觉得他俩不像有能力搞定许书航，就接着说道，“你要是实在想让罗林接你出院，今天也可以不出院，反正你的出院小结我还没写完呢。我这就去查查你的入院登记表，打个电话帮你落实一下罗林到底什么时候能来，你呢，就安安心心地在这儿再住几天，好不好？”
许书航一听，立刻不哭了，说道：“刘大夫，不麻烦你，你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我自己问问罗林。”
“你的手机没在咱们病房里呀。你忘啦，每次住院不都是这样吗——你得先办完了出院手续，医院才能把找保管的贵重物品还给你，对吧？”刘医生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这就去帮你落实。”
许书航终于点了点头，在床沿上坐下，拉开那只红蓝白三色条纹的整理袋，把表哥刚才装进去的东西又一样一样掏出来。众人也随即散去了，只有表哥表嫂和两位男护士留在病房里，默默地看着许书航，谁也不说话。
刘医生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直接拨了一个号码，待对方刚一接起，就急切地说：“老鲁，快来救我！罗林前些日子送来的那个许书航闹起来了，非要找罗林来接他出院，怎么办呀？”
“等着，我这就去。”电话另一端的鲁能斌说。
鲁能斌是这家精神康复医院的院长，刘医生名叫刘心怡，是他的妻子。他俩都是罗林的高中同学，高考一起考上了同一所医学院。
鲁能斌从小到大一直是学生干部，做事情一向很有主见。大学毕业那年，他没有费尽心思往综合性大医院里挤，而是剑走偏锋，选择了相当冷门的精神康复医院，还把未婚妻刘心怡也拉进来。当时刘心怡还有些不情愿。但二十年后，鲁能斌已经当上了院长，刘心怡也早就晋升了主任医师，两个人业余还在几个心理诊所兼职，收入非常可观，日子过得特别滋润。
接到妻子的电话后，鲁能斌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具体怎么回事儿？”他一进医生办公室就问。
刘心怡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遍。
鲁能斌听了，稍加思索，说：“你去找个护士把他表哥给我叫来。”
没过多久，许书航表哥两口子都来了，并排坐在长椅上，有点儿局促地看着刘心怡和鲁能斌。
“这位是我们医院的鲁院长，”刘心怡说，“他想找你们谈谈。”
鲁能斌点点头，开门见山地问：“你们知道许书航为什么得了躁郁症吗？”
“大概知道一些吧，”表哥说，“都是我妈在世的时候听我舅舅说起的，说书航刚上大学那年交了一个女朋友，后来说要分手，那女孩子想不开，在学校当着他的面跳楼死了，书航就因为这事儿受刺激得了病，一直时好时坏的，到现在也没结上婚。”
“对，”鲁能斌说，“罗林就是许书航的大学同学，一个寝室的室友。这么多年来，罗林隔三差五就带他来我这儿看病，许书航特别依赖他。可是，十天前，罗林突发心梗，去世了。”
“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表哥着实吃了一惊。
“我是罗林的高中同学，他的葬礼我全程都在。”鲁能斌说，“我叫你们来就是想问问，你们，或者别的什么亲属有谁会在今后照顾你们的表弟？他的病情其实不重，发病也不频繁，每隔一半年才住一回医院，每次治疗两个星期左右就能缓解，平时如果坚持服药，完全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表哥沉默了。这时，坐在他身旁的表嫂开了口：“鲁院长，我只能说，我们回家商量一下，看看有谁能照顾他，至少我们现在没有这个能力。我家只有我老公一个人上班，挣的钱也不多，我俩的大儿子正在上大学，小女儿今年才五岁……”
“对，鲁院长，刘大夫刚才也看到了，他不肯跟我们走。”表哥也帮着妻子说道，“要不让他在医院里再住两天吧，容我们回去想想办法。”
鲁能斌和刘心怡都在这个行业工作多年，早已见惯了人情冷暖，谁也没再多做劝说，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谈话。
表哥两口子走后，鲁能斌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坐着慢慢喝下，思索片刻，起身对刘心怡说：“你带我去病房，我跟他谈谈。”
“谈什么？”刘心怡问。
“罗林的事。”鲁能斌说。
“你觉得……能行吗？”刘心怡有点儿担心。
“没事儿，不行也得行。”鲁能斌说，跟着刘心怡向病房走去。
进了病房后，他把刘心怡和两个男护士都打发出去了，拉一把折叠椅坐在许书航对面，问：“老许，认识我不？”
“认识，你是罗林的高中同学。”许书航说。
“知道我是干啥的不？”
“知道，你是这儿的院长。”
“老许，你也属虎吧，几月生的？”
“腊月。”
“啊，那你是虎尾巴。我是正月虎，正宗的虎头，从今往后，你就管我叫鲁哥。”
“行。鲁哥，罗林呢？”
“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个事儿的。”鲁能斌说，把椅子往前拖了拖，“你知道美国有个梅奥诊所吗？”
“知道，很厉害的，专治癌症什么的重病。”
“知道罗林他妈是医生吗？”
“知道，也很厉害，都快八十岁了，还在医院上班呢。”
“知道罗林的儿子读书很好吗？”
“当然知道了，罗森超厉害的，是咱们省今年的理科状元，刚考上名校。”
“好，这样我跟你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鲁能斌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是这样的——罗林的儿子上大学后，学习成绩特别突出，被学校选派到美国去做交换生。就在不久前，罗林忽然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叫什么什么的，我从来都没听说过，所以也没怎么记住，大致是淋巴方面的病变吧。这种病很罕见，目前在国内根本治不了，他妈妈就建议他去美国的梅奥诊所看看，这不他儿子正好也在美国么，可以带他去看病，给他当翻译。罗林走得特别急，临走前给我打了个电话，把你托付给我。他说，在他治好病回来之前，你就归我照看了。”
鲁能斌说完，闭上嘴巴，静静地看着许书航的反应。
许书航出神了很久，才把视线慢慢聚焦到鲁能斌的脸上。
“你骗我。”他低声但很肯定地说。
鲁能斌强迫自己乐了。
“老许啊，罗林带着你找我来看病，这前前后后怎么也有二十年了吧，我要想骗你还用等到今天吗？你一没钱二没权的，我能骗去你什么呀？你说你连个妇女儿童都不是，拐走了只适合给人家当爹，我卖给谁去呀？再说了，骗人总得自己捞着点儿好处吧？我问你，替罗林照看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许书航被怼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说：“也对，可是罗林哪能有那么多钱出国治病啊？”
“家里凑点儿，儿子再在那边挣点儿呗。在实验室打工总比刷盘子洗碗赚得多些。其实吧，看病用的钱毕竟有限，主要是药贵。我知道你和罗林都是学制药的出身，你想想，那些进口药多贵啊。罗林这次出国治病，吃住都和儿子在一起，花不了几个钱，买药也不用上关税了，里外算下来，也并没比在国内治病贵太多。”鲁能斌说。
“也对。”许书航点点头，“那罗林有没说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这么鬼扯的话他居然也信了，鲁能斌想，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说：“这谁说得准啊，老话儿怎么说来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唉，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对。”许书航说，“鲁哥，那我以后就少不得给你添麻烦了。”
“嘁，从前你也没少麻烦我啊。”鲁能斌调侃了一句，正色说道，“其实也不麻烦，我都想好了，老许，咱们今天该出院还是正常出院。一会儿呢，我让刘大夫带你去办出院手续，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家。今天都星期五了吧？正好，明后天你就自己在家里收拾收拾，有时间再去养老院看看你爸。下星期一，也就是大后天，你早晨八点准时来我这儿上班。我们医院正想招个临时工，我看你就挺合适。”
“那我具体要干什么活儿呢？”许书航问。
“那就不一定了。临时工嘛，可能扫扫院子，也可能帮食堂择择菜，还可能帮药局整理一下药品包装箱和说明书什么的，活儿虽然多，但都不重，收入虽然不高，但一个人花也尽够了，真挺适合你的。最主要的是，以后你每天都在医院里工作了，万一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可以随时找医生疏导处理，再加上按时服药，我看你很可能就不用再住院治疗了。你觉得怎么样，想不想干？”鲁能斌笑问。
“想，谢谢鲁哥。”许书航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我这就去叫刘大夫来带你办出院手续。”鲁能斌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鲁哥。”许书航叫住他，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说，“罗林没出国，他是不在了，对不对？我能感觉到，真的。从前卢曼苓跳楼自杀那次，我也感觉到了。”他的语调平静到绝望。
“……那天是周末，晚上，我们班借了实验楼的屋顶天台搞团建，其实就是大家在一起聊天和跳舞。班里所有人都去了，辅导员也到了场。起初，卢曼苓看上去挺正常的，还主动请男生跳舞，但我就是隐隐有一种要出大事儿的感觉，总觉得她哪里看上去不对劲儿。后来，她喝了不少饮料，靠在天台的矮墙边吹风。我看她的表情不对，刚想走过去和她说几句话，她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一下子翻过矮墙，掉下去了。”许书航的声音越来越像梦呓，目光也越来越涣散。
鲁能斌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可是十三楼的天台啊，摔下去必死无疑。我们都疯了似的往楼下跑，看见她就摔在楼前的石板路上，把身下的两块石板都砸裂了。她同寝室的女生说，她前几天失恋了，情绪不好。我俩的确在她出事五天前分手了，但那是她先向我提出来的，我只是同意了，因为反正她已经有一阵子对我爱理不睬的了。我问她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但她什么也没对我说。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她不可能为了和我分手这件事轻生。
“后来，警察介入了，发现她手机上最后几天的通话记录大部分都是打给我们班姬晓峰的。大家也回忆起来，她出事那天晚上的最后两支舞也是跟姬晓峰一起跳的。但姬晓峰坚持说那是因为他们在同一个课题小组，那几天一直在讨论调查报告到底应该写些什么。
没有人当面责怪我，但我知道他们心里都在责怪我。我几乎对每个人都说了是她主动跟我分手的，但我觉得没有人愿意相信我，除了罗林……”
许书航的语调渐弱渐低，直至无声。他慢慢闭上双眼，良久才重新睁开，直视着鲁能斌说：“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鲁能斌发现，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涣散了。
“心梗。9月11号那天中午的事儿。当时人一下子就过去了，应该没受什么苦。”鲁能斌说，看见泪水汹涌地漫出许书航的眼眶。
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搂住了许书航的肩膀，忽略了他是一个躁郁症患者，也忽略了自己是一个精神科医生。他们只是罗林的同学和朋友，他愿意陪着他一起流泪。
鲁能斌把许书航送回家再返回医院，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刘心怡择时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
“哎，老鲁，晚上下班你先回家做饭吧，我得去中心医院看看邱丽娜。”
“邱丽娜又怎么啦？”鲁能斌问。
“住院了，急性盆腔炎，积液挺严重的，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张雪松的老婆一直在那儿照顾着呢。”
“上火了吧。”鲁能斌说，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唉，这个罗林啊，滥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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