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

　　从工具间出来，像了却一桩心事，覃芮的心情格外平和。
　　他看不出有任何异常，继续跟林涵扯淡聊天、眯眼打盹，做琐碎的清洁工作，等到凌晨六点多，才拎着包坐上早班车回家。
　　天光大亮，秋雨洗涤过后的天难得清朗，正是好时节。

　　下了地铁还要步行二十分钟，攒了一夜的瞌睡劲渐渐席卷大脑。覃芮一路失神地走回去，到家后飞快地把身上的火锅味冲干净，就往床上一倒。
　　闭了个眼的功夫，再次醒来，他看了眼表，已经下午一点半了。
　　手机上多了三条信息。

　　一条来自孟思凡。
　　——“我看过了，写得挺好，好几个点我都没想到，回头有空跟我说说你怎么查的资料吧。”

　　一条来自房东。
　　——“小覃，阿姨考虑了很久，决定从下月起涨房租，最近房价涨得厉害，按目前的市场行情，租金得加35%，阿姨只涨300，已经非常优惠了，你看能不能接受吧，不行的话就月底前搬走。”

　　另一条则是班群里的公告。
　　——“【重要通知】因嘉宾临时变动，最新的课程内容调整如下：
　　金融学术与实务讲座（第三场）：并购逻辑演变与实操
　　时间：9月28日 18:30-20:30
　　地点：301会议室
　　嘉宾介绍：暂时保密，是特别邀请的业内非常厉害的神秘学长哦～
　　请提前10分钟入座，现场签到，未签到的同学视为本节课没有出勤。”

　　覃芮抓了抓头发，哀嚎一声，重新缩回被子里逃避现实。
　　孟思凡官方的客套倒无关紧要了，房租再涨三百，从方凡那领的报酬就裹不住他的基础开销了。学校不管住宿，为了降低生活成本，覃芮已经尽可能找了远郊最便宜的房子，再搬只能住三平米的棺材房了，上吊都挪不开脚的那种。
　　要么再看看别的工作？
　　覃芮动了念头，但又有点怯，除了工资低，他觉得方凡那挺好的。要不是生活所迫，他能在那干地老天荒的一辈子。

　　再看讲座变更的时间，正好跟他的排班相冲。
　　这门讲座性质的课程最终不计入绩点，原本该是门轻松混过及格的水课，覃芮学期初研究课表的时候也压根没把它当回事。
　　怪就怪在教学方案的设计上，每场邀请不同细分领域的嘉宾大拿cosplay百家讲坛，系主任雷腾用人情给这群毛头研究生铺路，自然不允许小崽子们浪费，出勤查得比正式课程还要严——要求现场纸质签到，请假需出具合理理由，并扣除30%平时分。
　　头一场大伙还不了解雷主任的作风，几个滑头开场签完到就溜了，结果中途坐在前排的雷腾往后头看了一眼，课结束前面色阴沉地直接把前后门都锁死，对着签到一个个数人头，那场面堪比阎王点卯，把班上一群精英吓得半死，从此端正态度，绝不迟到早退。

　　覃芮的期末成绩全靠平时分救命，于是他委婉地跟方凡请假。
　　方凡不太高兴：“你怎么总请假？那你去吧，正常扣钱，上次的红包给我退回来。”
　　覃芮说：“我不。”
　　没有方凡开的工资他这条命不救也罢，覃芮立刻表示：“讲座翘就翘了，都是小问题，班我一定按时上，老板你放心。”
　　方凡满意地走了。

　　眼瞧着要完蛋，覃芮愁眉苦脸，林涵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很鄙视他危机处理的能力。
　　“你就不能找个人代签？”
　　覃芮唉声叹气：“老师要看脸的，就几十个人，一眼就穿帮了。”
　　“那你让同学帮你签到，中途露个面不就行了？我可以帮你挡个把小时，你搞定学校赶紧回来就行。”

　　这话说得覃芮有点心动，当时图方便，火锅店就在学校附近，往返一趟不过二十分钟。据过往经验，雷腾只在课快结束的时候才会点名，等快结束前赶过去，打个时间差，就不用费劲请假或者担心扣分了，将近一百的工资还能照常收入囊中。
　　富贵险中求，覃芮决定冒险一次。

　　说起来他在班上没深交的同学，覃芮想了想，试探地给孟思凡发消息——前两次课覃芮见他帮雷主任检查出勤表，应该很好操作。
　　他先讲两本书已经还过了，然后解释自己那天下午有事，赶不上讲座开始，问孟思凡能不能先帮忙签个到，结束前肯定回去。
　　孟思凡隔了半天，回复了两个字：“好的。”
　　覃芮自然千恩万谢，孟思凡说了句不客气，就没再回他。

　　覃芮这颗七上八下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过了几天舒坦日子，等讲座那天晚上八点多，瞄着方凡不在的空隙，跟林涵打了声招呼，做贼似的匆匆赶到教室。
　　还好系主任这回没锁后门，他猫着腰往里偷看了一眼。
　　讲台前有个挺高的人在不紧不慢地讲话，前排学生全神贯注，时不时和讲台互动，后排学生把笔记本瘫在面前各忙各的。
　　看起来再平静不过，覃芮甚至还瞟到了坐在第一排的雷腾锃光瓦亮的后脑勺。

　　他悄悄拉开一道门缝，匍匐爬到最近的座位上。
　　这套动作完成的极为流畅顺利，没有任何人留意到他，覃芮低着头心中窃喜，看了眼时间，估摸着十五分钟内讲座就结束了，再飞奔回去，老方一定不会发现。
　　“这位同学？麻烦你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
　　班里顿时一片寂静。
　　覃芮听见这句，顾着看手机，没抬头，暗中还乐，心想谁这么倒霉，听个讲座还被点名——这老师讲了什么来着？等会儿让他看眼课件，万一再点名就不好了。

　　“就是那位刚从后门进来的同学，别低头了，就是你。”
　　他声音含笑，不是那种严肃的语气，听起来莫名有些熟悉，覃芮心里咯噔一声，猛的抬眼看过去。
　　……怎么会是这个人？
　　心头像被铅线拉扯似的，没由来坠了一下。
　　雷腾凌厉的眼风唰的一下扫了过来，覃芮打了个哆嗦，泪流满面地想跟雷主任解释刚才是去卫生间行不行得通？

　　见覃芮愣在原地，他好像颇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随意抬手问。
　　“有哪位同学可以帮他解答一下？”
　　前排唰唰唰举起一片手。
　　“很不错，”他笑眼扫过教室，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看起来对于部分同学，我的PPT是白做了。”

　　这话听着总觉得意有所指，覃芮一边担心自己的平时分，又忍不住分神想，其实那天晚上的PPT没有白做，至少孟思凡挺满意的。
　　但也许是覃芮多想，讲台上的人压根没有这层意思。
　　他总是容易自作多情。
　　覃芮在班里轻声的哄笑中慢慢把自己蜷成一只带壳的蜗牛，打开手机里新发的课件，看到授课嘉宾的名字叫——
　　周黎安。

　　不过覃芮上课被被点名，回答一向不如人意，碰上脾气古怪的老师，阴阳怪气几句是常有的事。
　　他早就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尴尬，但想到被雷主任瞪的那一眼，覃芮有点坐立不安，想着下课再去解释一下。
　　“……好，那今天就到这里，感谢各位的时间……”
　　覃芮简直想欢呼，又听到后面一句。
　　“刚才那位没听懂的同学，现在明白了吗？还有什么不会的吗？”

　　前面刺来一阵回头打量的目光，覃芮硬着头皮，小声说。
　　“……都听懂了。”
　　“是吗？”周黎安微微一笑，“那等会儿你再过来找我复述一遍答案吧，对于今天交流的内容，其他同学有疑问也可以单独和我沟通，雷老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注视的目光骤然变得同情。
　　覃芮：“……”

　　可能因为闹的这出，雷腾忘了点名，讲座直接结束，教室顿时闹哄哄一片。
　　覃芮跟着人流往讲台走，发现静音的手机多了四个林涵的未接来电，还有一条信息。
　　“我靠被发现了你赶紧回来！老板挺生气的！”
　　覃芮两眼一黑，有种心如死灰的感觉，只好跟林涵说。
　　“我还在学校，暂时回不去，估计还得半个小时。”

　　雷腾和班里那几个社交恐怖分子正围着周黎安聊得热火朝天，覃芮呆头鹅似的在旁边罚站了一会儿，看见旁边桌子上的签到表，随意扫了眼，却看见自己名字后面是干干净净的空白。
　　没人签字，且在备注那栏打了个红色的叉号。

　　覃芮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地扭了扭头，可又不知道该找谁兴师问罪。
　　孟思凡刚好从讲台那回来，注意到他的视线，又看了眼签到表，很温和地解释说。
　　“真不好意思啊覃芮，开始忘帮你签到了，中间你进来的时候……”他咳了一声，恰到好处的让覃芮有点不好意思，“然后雷老师就发现了，他做了标记，我改不了。”
　　这绝对不是孟思凡的问题，覃芮赶紧说：“没事，都已经被发现了，还好你没签，不然可能还会拖累你。”
　　孟思凡对他笑笑：“没什么拖累不拖累的，都是同学，下次有事记得跟我说。”

　　其实覃芮有点想生气，但孟思凡冲他温和一笑，覃芮的气就不知道往哪撒了，他站在原地，捧着脑子想了半天，末了徒劳无功地叹了一口气。
　　流年不利，他回头得琢磨去哪个寺上柱香，转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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