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

　　书房议事已久。
　　打发走戴总兵，章珏望着钦天监监正，沉声道：“钦天监近日观察天象，可有异常？”
　　王尚一懵，回望章珏，斟酌了措辞，道：“天有异象，十日中常占六七。要说近期，便属前几日的深冬暴雨最异常。可是这一件事，咱们已经向陛下解释为天降祥瑞。”
　　章珏挑眉：“天降祥瑞，必有征应。汉帝获麟之类，我们难做不说。若此时闹起灾来，岂不是打陛下和钦天监的脸？”
　　王尚怔住：“可是未有灾象……”
　　章珏打断他：“天不见灾象，人间却实实在在闹起水灾来。”说着，章珏将案几上的一道折子丢出来，脸色转为阴沉。
　　陆震率先不相信般拾起折子阅览，一目十行之后，他的脸色渐渐严峻：“今冬南方沿海气温异常偏高，河流上游连降暴雪，化作河水连日涨高。可是——”
　　陆震抬首，不可置信道：“往年春、夏、秋的丰水期下暴雨都难冲破河堤，这冬日再下多少雪也不至于闹起水患。何况，江南四省的河堤才修过，朝廷拨了几百万两白银，就这么打水漂了？”
　　王尚默然。水利之事，他不懂，也无法陈述己见。只是现下钦天监确实摊上事了。
　　才说天降祥瑞，江南水患的折子就来了，十个钦天监监正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章珏乜着陆震，不悦道：“让你们锦衣卫替陛下看着江南四省，便看出这么个结果？”
　　陆震忙要请罪，章珏却挥手止住：“不必了。有这时间，不如抓紧去趟宫里，叫司礼监的陈公公留心些，别叫太子的人把消息散播到陛下面前去，那时才真叫无力回天。”
　　陆震领命飞速向外奔去，只恨脚下不能御风。
　　此时王尚的头已经完全低了下去，像只剥了毛的鹌鹑。
　　章珏抿唇，勾起一丝浅笑，打趣道：“王大人何必如此自哀。天灾在前，你断祥瑞在后，哪里就能把罪责都担到你们钦天监的肩上了。”
　　闻言，王尚的眸光一亮，道：“水患的折子不是到了？”转念一想，江南到京里的路程，即便快马加鞭地赶，也需六日才能到，而下雨在四日前。
　　王尚回转神来，面上的喜色只是轻轻掠过，继而神情严肃道：“可是河道决堤，乡里的百姓遭殃。听说江南四省的地大多种了桑麻，这个季节百姓正忙着织布交付。如今突发水患，只怕连住的地儿也没了，吃喝不说，下面那些官吏只怕不管人命只顾生意……”
　　章珏盯着案几，神色晦暗：“你说的没错。死多少人是小事，交不上布才是关系项上乌纱的大事。”
　　“大人！”王尚眼里闪过几分急切，“难道真地不管那些百姓？”
　　章珏勾唇，眼神冷漠：“本官管得着？修河堤是太子提出，内阁通过，司礼监批了红的。江南河道上那些百姓的父母官也是太子力排众议从翰林院选拔下放去的。不过，这次水患当然要治，只是得等时机成熟之后才好去做。”
　　王尚有些明白，却没完全明白：“可百姓们吃的喝的住的，哪一个等得起？”
　　章珏眼里浮起一丝不耐：“王监正，你难道连户部的事也要管？”
　　王尚脸色微白，垂首不语。
　　章珏语气软了几分，起身走到王尚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江南四省的粮食够他们吃几天。朝廷赈灾的方案不日也会拿出，绝不让百姓们没了活路。你要做的，是向陛下再报一次天象。”
　　王尚惊讶看他：“报什么？”
　　“荧惑侵日！”
　　王尚大惊：“这是改朝换代的大兆！怎可乱说？”
　　章珏声音渐冷，沉声逼近：“不这样说，怎能让陛下从天灾联想到人祸？你仔细想想，这次的水患，真是天灾么？我替你说了吧：这是实打实的人祸！”
　　适才，陆震也隐晦表示，这是人祸。只王尚不懂水利，无法参透内里的门道。这时听章珏如此确定此事是人祸，他的脸色猛然变得刷白。
　　章珏的面色更加阴沉，继续道：“四道河堤，花费了五六百万两白银，不知里面有多少进了堤坝上那些官员的口袋。毁了修，修了毁，总之，年年向朝廷要银子，那些地方官的口袋年年装满了银子。你以为吞这点修河堤的钱便够了？远远不够！比起朝廷发下去的赈灾粮和抚恤金，修河堤的银子只是九牛一毛。灾区的粮食能从三四十一石倒卖出一百多一石，发这样的财，总比直接贪朝廷的赈灾银更顺心。然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还看上了江南四省地里的桑麻，想要把地都从百姓手里抢过去，高额的租金年年收年年有，总比伸手向朝廷要银子来地容易。”
　　王尚听地心惊，面色惨白，犹豫着：“可……荧惑侵日，怎么让陛下想到人的身上去？”
　　章珏望向他，提点道：“内无战乱，外无侵犯，那么，荧惑侵日的原因只有一个，有人想取而代之。”
　　“不可！”王尚惨白着脸色看向章珏，“这会牵连多少人命！”
　　章珏神色阴郁地看他：“死一批贪官污吏，还是成千上万无辜的百姓，你选！”
　　王尚颓然地垂下头，良久，下定了决心般应道：“便如大人所说！”
　　这夜月明星稀，寒风刮起枯叶向着院墙飞卷，簌簌寒声，听来令人凉透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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