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泽晚

　　沈珏起床的时候沈昀成已经从宫里回来了，毕竟早就是日上三竿，艳阳高照。
　　问了门口的丫鬟封逸宁还没起，便自己慢吞吞挪到沈昀成的院子，才走到门廊，就听见有两人的谈话声，女孩子的声音细细巧巧的，是独属于她的温婉知礼。沈珏心下一喜，不觉加快脚步绕过屏风：“爹，姐姐。”
　　女孩转过头，鬓边珠钗轻轻晃动，在明媚阳光下熠熠生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盛满了清欢：“小乖来了。”
　　沈珏在沈珠泪身边坐下，无奈：“姐，我十七岁了。”能不能别叫小名了。
　　沈珠泪抿唇笑了笑，握住他的手，伸手戳戳他的鼻子：“又才起床是不是？你呀，还和以前一样爱睡懒觉，以后做了官要还赖床可如何是好？”
　　沈珏乖巧地任由姐姐揉揉自己的脑袋，像小时候一样：“还有一年，做了官保证不会了。”
　　他与沈珠泪同胞而生，都说长姐如母，他们母亲离世得早，沈珠泪就早早懂事起来，承担起长姐的身份，从小不吵不闹的，是他们三个中最省心的。沈昀成忙得脱不开身时，她总是学着沈昀成的样子，哄他和沈玉烟睡觉，领他们玩耍，守着他读书习字。她沉静，清醒，通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四年前婉贵妃派人提亲时，她拦住撕了圣旨的沈昀成，应下和端木嵘的婚约。
　　姐姐入宫学习皇后仪态礼节那天，沈珏还没改掉爱哭的毛病，关着门躲在自己屋里偷偷哭，把眼泪糊了秦晚舟满袖。但最后他还是抹抹眼睛，在姐姐的轿子消失在那高高宫墙内之前骑马赶上去。轿子停在半开的宫门之间，他红着眼眶，却除了一声“姐姐”，再说不出其它话。他知道，那一声来自姐姐的“小乖”，在宫门阖上后就很少能听到了。
　　沈珠泪哭了。她泪水涟涟地笑着，细细地理着他被风吹乱的额发，告诉他要乖，要认真吃饭认真睡觉。
　　铰链声中，他看着沉重的宫门缓缓闭上，再看不见那顶小轿的影子。
　　沈昀成捧着茶杯，指尖不时敲敲杯壁，在茶烟氤氲中悠悠地喝茶，开口：“小珠珠难得回来一次，用过午膳再回宫吧，嗯？”
　　沈珏看看沈昀成，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宫里出了事，沈珠泪作为皇后肯定要先回宫看看的，不能在沈府久留。
　　沈昀成喝掉杯中的茶，放下杯盏起身：“那小珠珠和小乖聊，我去歇歇，忙了一晚上没合眼，乏得很。”他背着手，边走边幽幽地叹，“人老了啊，身体不行啦。”
　　他这么说，叫沈珠泪和沈珏不免相视而笑。
　　沈昀成老？沈昀成今年才37岁，何来老字一说？他那张脸半点皱纹也无，看上去还是青年模样，京都四美人之首的脸依然立于不败之地，称得上当之无愧。老？不可能的。他只是想找个借口睡懒觉罢了。
　　两人一起告辞出去，将门掩上。沈珏吩咐侍婢好生在门外候着，又让百灵去告诉厨房备些清粥小菜温着，下午些再叫沈昀成。
　　沈珠泪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等他吩咐完和他并排走，笑道：“小乖现在长大了，知道照顾爹了，我离开那年，你还在偷偷哭鼻子呢。”
　　“前两年宋叔告老，去江南看守庄子了，宋公子和南先生尚年少，爹爹忙于公务，姐姐又不在府中，我总归是要多留意些的。杏林苑一直收拾着，姐姐从白马寺回来，路途劳累，去歇歇？”
　　“不必，我四处走走就好。”沈珠泪把目光从不远处廊下几个晃动的人影上收回来，疑惑，“南先生？”从前府上没有这个人，听沈珏的话，这南先生并非家中仆从，如今在府中地位还不低，应该是管家之类的。沈府用人多为家生子或亲房子弟，更别提重要之职，外人短短几年到这个位子，几乎闻所未闻。
　　“是爹四年前从凉州带回来的孤儿。待在乞丐流民里，被人围着打也不反抗，和爹一起的凉州刺史见爹停下来，忙带人驱散了，他就跟着爹，赶都赶不走，问他什么也不说话，只看着爹，爹走哪他跟到哪，爹回衙门他就缩在门口角落等着。爹把他带回来，取名南悬，年前赐字念之。现在跟在爹身边，是沈府的副管家。”
　　“念之……”沈珠泪放低声音，小声问，“查过吗？”
　　凉州，边陲重地，本身就足够敏感。
　　“嗯，是生在青楼金缘楼的孩子，那地方人多眼杂，没查出生父生母。大概六七岁时被丢出来，在乞丐堆里长大，因生得瘦弱，经常被欺负。背景挺干净的，暂时没什么问题。”沈珏忽地止了话音，看着前方，“来了。”
　　前方回廊转角处出现一个人影，步子稳当，不紧不慢的，一袭鸦青的长袍在色调明亮的院子里略显突兀。
　　他走到沈珏面前，和沈珏对视一眼，垂眸弯唇，抬手齐眉行礼：“沈公子。”他看向沈珏身边的女子，目光止于裙摆的金凤随龙纹上，立刻撩袍跪下叩首：“草民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沈珠泪低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地上的青年，片刻后笑着伸手示意他起身：“南先生不必拘礼，都是一家人，在家唤我名字便可。说来我入宫早，还未见过南先生，倒是常听父亲提起，如今见着，果如父亲所说那般。小弟年幼，府上诸事，还有劳南先生多多看顾。”
　　青年身形颀长，墨发用一支简单的木簪半绾，鸦青长袍衬出眉眼间那点生来的散漫的不正经味儿。许是时间久了，他将沈昀成的气质学去了四五分，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样，俨然就是京城长大的小公子。
　　南悬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纵沈珠泪说了，他也始终敛着眸保持着礼数，恭恭敬敬的：“草民不敢，皇后娘娘过奖了。”
　　沈珏和他随意交谈两句，便告辞离开。等走到四周无人，沈珠泪才再次开口：“这位南先生长得有几分像……”尤其是那糅合的气质，几与故人无异，恍然看去，竟叫人一时愣怔。
　　“嘘，”沈珏摇摇头，不让沈珠泪继续说下去，“爹的事，我们不要多管。”
　　沈珠泪默了会儿，轻轻叹口气：“萧家太冤了，萧叔叔他……”
　　萧家是将门世家，与沈家同为千年贵族，是和沈家平起平坐的存在。萧家掌握着西平军的兵权，镇守大燕西北及西部，受其管辖的王朝大动脉西方道促成了其在朝堂乃至整个中原冠绝一时的地位。
　　去年九月萧老将军无故离职，不见踪影，再听闻时已是死于流寇之手，尸骨无全，少将军萧绍瑾巡边，与小将军萧冀被莫句兵围困于昆仑山巅的回雁关一月之久，最终兵败，是萧冀趁乱逃出向北方沈家的北厉军求助才堪堪收回失地，而萧绍瑾遭人折辱，吊于城上三日气未绝，只见了儿子最后一面。之后萧冀离开北厉军，从此销声匿迹。
　　消息还没传入京都，诬告的奏折先送到祈和帝手上，大理寺卿先斩后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罪抄了定远公府。萧家主支人丁稀薄，若不是旁支隐退得早和沈昀成制止，几乎是灭顶之灾。
　　消息入京已是十一月，大雪封城，余下一片空白。
　　沈昀成带回南悬，给他取了名，却没有取字，一直到南悬23岁，今年除夕夜，沈昀成才突然来了兴致，给他赐宇念之。
　　念之，念之……
　　悬吾思怀意，念君泉下骨。
　　又怎能不念呢？两家世交，自幼相知，三十多年携手同游形同水，却连最后一次见面都是一年前，尸骨也未曾见到一眼。只有死讯，裹挟着昆仑的寒风霜雪，沉沉压入京都。
　　他只是一直都从容淡然罢了。
　　沈珏没搭话，推开自己小院的门，唤兰雀撤了桌上的茶具棋盘，在院子里摆上早膳。
　　“你这院子还和以前一样，种满了花草，花盈蝶环的。”沈珠泪走到花圃边，仰头看轩窗前的白玉兰。恰有一枝探出垂在前方，她伸手去接，莹润如玉的花朵竖立在枝头，花瓣婀娜，阳光下静静吐露出一点紫红的芳蕊。指尖触碰下，它抖落一串昨夜未干的雨露，沾衣湿袖。
　　“生命与生机，总是令人欢欣的。”沈珏碰碰手边盆栽的荼蘼，摘下顶头唯一一朵半开的花苞递给沈珠泪，“这荼蘼盆栽难养，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养出这么两盆，姐姐若喜欢，改日遣人送入宫中可好？”
　　沈珠泪捻着花柄嗅嗅，簪到鬓边，敛袖和沈珏坐到桌边：“荼蘼生长力旺盛，盆栽更是需时时修剪，我哪有你侍弄花的那般细致，到时候给你养死了，你可别怪我。况宫中沉闷，这么好的花送进去，难免糟蹋了。”
　　沈珏也不坚持，拾起银箸夹了个生煎包放沈珠泪碗里。沈珠泪就着杏酪粥尝了一口，不禁感慨：“是李妈妈做的吧，还是以前的味道，自进了宫，就再没吃到过，让宫里的厨子做，也没有过去的感觉了。”
　　沈珏默默把碟子往沈珠泪身前推了推：“那姐姐多吃点。”
　　两人安安静静地用着早膳，才睡醒的封逸宁伸着懒腰歪歪扭扭地跨出屋门，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张嘴嚷嚷，惊扰了满院宁和的氛围：“沈灵泽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他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瞥到沈灵泽对面坐着个红衣女子。那个背影……好生熟悉，可是他半晌想不起来。他眨巴两下眼，疑惑地凑过去，在看到的瞬间立刻惊讶道：“沈妹妹！你怎么回来了？哦不对不对，皇后娘娘！”
　　他反应过来，俯身欲拜，被沈珠泪及时扶住，调侃：“小时候你最没心没肺，怎么几年不见，这般生分了。”
　　“没有没有。好多年不见沈妹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方才差点没认出来。”封逸宁左右看看沈珠泪，摇着扇子露出一个乖巧明媚的笑。他像是想起什么，“唰”一下把折扇合在手中，一指沈灵泽，“哇”的一声冲沈珠泪委委屈屈地嚎：“沈妹妹你弟弟欺负我，你快管管他！”
　　沈珏：“……”他就应该让踏风把这个人丢出去。

　　秦晚舟甩掉剑上汩汩滚落的水珠，擦干净插进剑鞘，藏起寒凉锋芒。一条条小溪纵横在林间，淙淙流动，偶有一尾银鳞一闪而过，咬走随水漂流的一两片花瓣，他蹲下身，掬一捧水抹抹汗湿的脸，看着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
　　“秦兄？秦兄在吗？”不远处传来呼声，打破林子的幽静，秦晚舟冷冷地沉着眉眼，没有出声。
　　这是今天的第三批了。
　　纵使他住得偏僻，也总还是有人能找来。自朝廷钦差送来关牒，那些阿谀的、慕贤的、道喜的，便如风送流云般接踵而至，车马幢盖来往，原本冷清得门可罗雀之处也喧哗起来。
　　呼声逐渐近了，柴扉被小心叩响，秦晚舟掏出手帕拭掉手上脸上的水，提起剑揉着额发往回走。
　　没有得到回应的人在门前四下张望着，秦晚舟走到他身后：“抱歉，方才在练剑。”
　　来人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回头看见秦晚舟脸侧发间还滴着水，凉凉的语气配上那苍白的脸色和漆黑的眉目，活像一只刚从水里钻出来的鬼，而深林里一只老鸹突来的一声粗砺刺耳的“呱哇——”愈发令人心惊肉跳。他往旁边退了两步，干笑道：“秦、秦兄这般勤奋。”
　　泰晚舟拉开门闩进屋，把剑挂在墙壁上，拖出一张小方桌：“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正惊叹于那一屋子的书籍卷轴，闻言收回目光，正式见礼：“小生张环，见过秦兄。说起来，愚和秦兄也有过一年同窗之谊。”
　　张环。秦晚舟掀了掀眼皮。
　　沈珏的朋友之一。
　　他示意张环自己坐，拎起茶壶给张环面前的粗瓷茶杯倒上温水，在他对面坐下：“家境贫寒，不能招待好的茶水，叫张公子见笑了。”
　　张环看着那清泠泠的水，只笑了笑，端起来一饮而尽：“秦兄岂不闻前人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愚观这书卷满堂，墨香萦徊，已觉此为生乐之地，更兼有秦兄这样的佼佼人才，钦慕已不及，又怎会见笑。”
　　秦晚舟转了转手中的杯盏，不置可否。
　　幼时他与沈珏交好，但沈珏身为沈家嫡子，性格模样也讨喜，才学又好，本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身边总是围绕着形形色色的人，他那么多朋友中，能始终礼待秦晚舟这个寒门子弟会和他交谈两句的人不多，张环与沈珏交情算不得深，秦晚舟就更没什么印象了。
　　依稀记得国子监里张环的风评挺好的，不是趋炎附势之辈，那么今日来……秦晚舟喝了口水，很干脆地开门见山：“张公子找秦某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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