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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岫远
我的父亲在康和年间是左都御史,他拨乱反正,直言进谏,是个人人称颂的清廉好官。
我从小的志向,便是成为像父亲般刚正清廉之人。
康和十一年春,羌人入侵陵郡,朝中主和,父亲却说:"大国安邦,若不失一兵一卒,岂能安哉?"
于是他脱下官袍,独自一人于宣室殿内死谏而亡。
那年我八岁。
母亲听闻父亲死谏,抛下刚出生一月的嘉儿,随父亲去了。楚府本就仃伶,如今,竟只剩我与小妹二人。
后来,张太傅怜我与嘉儿孤苦,将我收入他的门下,予以厚望。
康和十一年冬,本该速战速决的陵羌之争因粮草延期硬是拖了八个月,大魏以死伤数万精锐战士为代价惨胜,李望将军也因此负了伤。
可噩耗却踵而至。
康和帝在此时因病驾崩,皇后娘娘与康和帝感情甚笃,闻此消息悲伤欲绝,同长乐公主一道于坤宁宫中自焚而亡。
康和帝无子,是以当朝唯一的亲王登基,是为成乾帝。
那是个极不太平的雪夜。我牵着张太傅的手,看着翎华街尽头那抹淡淡的火光,听着远远传来的似有似无的喊杀声。
"先生,那儿不是何首辅家吗?"我问道。
"寻端,往后勿要再提何首辅了,以后这大魏也再无首辅。"
张太傅将我的手握于掌心,揉了揉我的脑袋,说了句那时我听不懂的话:"寻端,过刚易折,权极必反,为师希望你往后记得心中之道便可。"
后来我才明白,何为权极必反,何为过刚易折。或许先生那时便窥见了我的往后。
束发之年,我不负众人之望,考取功名,入了官场。而张太博也在那年致仕,回了他的故土,陵郡。
临行前,他赠了我一支玉笛。
"昔言楚氏之子风姿如玉,聪慧过人,往后必承楚御史之志,救世济人。如今你仅束发之年便考取功名,前途必定锦绣。但需谨记,慧极必反,过刚易折,勿忘心中之道。”
后来我试过,那玉笛是吹不响的。
竹笛悠扬,执笛之人更是潇洒。但玉笛不同,离不了繁华京城,闯不了锦绣江山。
楚氏之子大抵终将困于其父志。
及冠之时,我自字岫远。这是我此生所不能及的远山村居。
而也是自那之后,这一心思便好似全都藏进了字里,眼中仅剩这泱泱大魏。
旁人说我真真是第二个楚御史,却比楚御史更有人情味。也有一次,崔尚书拍着我的肩膀说"后生可畏"。
成乾帝登基后改了律法,凡女子行商者将施以鞭刑。
嘉儿同我说她想开医馆时,是我第一次以公济私。而也是那一次,我质疑起新修的律法。
律法是为裁天下之公,可这律法当真公吗?
我不敢再细想下去了,我怕我这二十余年来筑就的信仰功亏一篑。
嘉儿后来开辟了一方名为百花园的庄子,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便不在楚府住了
后来我去看望嘉儿,便遇上了景烟。第一眼见到她,我便觉得好生熟悉。
我原是见过她的,不过那时,她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稚童。而我对她的印象也早已模糊,只记得何首辅的孙女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姑娘。
再后来,便遇上了笙箫。
那是成乾十八年的除夕夜,嘉儿同我说,我眼前的姑娘名唤笙箫,姓柳。
那一天,黑夜被烟火映得亮如白昼,她穿着身雪白裘衣,未施粉黛。
眉似远山之黛,眸藏薄暮寒烟,清冷之中,又不乏一抹难以觉察的灵动,便同那山头惊悸振翅的青乌,料峭中抖落寒霜而盛放的梨花。
她的身上,有一种我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是从未受过拘束的向心而生。
她向我讨要策论,临走时却说:"你累吗?"
从未有人问过我累不累,从来都是只有我关心旁人。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累与不累。
我真累啊!
要淫浸于诡谲的官场,要时刻不负众人所望。
邀她去书舍,我实是动了恻隐之心,亦或是,那并非恻隐之心,而是一种我无法明白的情绪。
我好像迫切的想要了解她。
那一日,她跪坐在蒲团上,侧身伏在几案上,指着行字问我。
那一日,她盛着寒凉秋水的眸子倏然点着了灼灼烈火。
我忘了那一日我是如何开了口,如何替她解了疑。
只记得,那本是一片荒芜的心原,悄然冒出嫩芽,在这无限风光的春日,生生不息。
束发之年,我只为不负众望,考功名,承父志。
弱冠之年,我只期护国守民,做一贤臣。
可如今,我多么希望,能娶一心爱之人,共度余生。
笙箫,真真是我见过最独特的姑娘。
那时我想,不如便在七夕,那个有情人互诉裹肠的日子,同她表明心意吧。
但我还未等到七夕,便出了事。
成乾帝说要在京城开设榷场,与羌通商,满朝文武反对,其中要属户部侍郎杨湖最甚。
成乾帝大怒,赐他百杖,以儆效尤。
尸体被拖出去时,我看了眼坐在上座的帝王。
此事,到底只能从长计议。
我去台郡出公差,意外发现许多羌人不轨的踪迹,一查方知与台郡楚氏有关。
所有的证据都说台郡楚氏通敌叛国,勾结羌人。可我觉得不然。
一切都太顺了,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捡走了查证路上的所有障碍,推着我找到这个所谓的"真相"。
更何况,我了解台郡楚氏,他们唯利是图,却贪生怕死,又怎敢做这大逆不道,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呢?
我当即上奏成乾帝,可他却颁下一纸诏书,抄斩台郡楚氏满门。
七月末,我眼睁睁地看着我那二十余年来才见过一面的祖父人头落地,死不瞑目。
回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幕后真凶到底是谁。直至我回京入宫,将折子递上去,却被成乾帝禁了一月早朝时,我方才明白。
在这泱泱大魏,一手遮天之人,除了那人,又会有谁呢?
但……
难道我这十一年的仕途,我所坚守之事,竟都是一场笑话吗?还是说,是因为我不懂那独坐高台的帝王的心思?
我在家中待了半月,这期间,哪儿也未去。
中秋前夕,嘉儿难得地叩响了楚府的门。
她说,阿兄,明日便是中秋了。
是啊,明日便是世人期待的团圆之夜了。可这世间又有多少人,难以团圆呢?
我同她说我便不去了,让她同百花园的姑娘们聚一聚,又给了她些银钱。嘉儿高兴地接了过去,说要去裴明酒楼,她可喜欢那儿的香稻米了。
月光顺着窗棂漏了进来,不知不觉间,明月渐盈。我突然想起了那双清明透亮的眼睛,那颗总能洞察人心的玲珑心。
我果然在裴明酒楼等到了笙箫。
只是……
我许久未见她了。
有那么一瞬,我好像忘记了来时种种,只能瞧见眼前人的绝代风华,那双明艳动人的眸子里难得的清澈,以及这动人心弦的外表之下,世间独一份的灵魂。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额间温软的触感,那般的小心翼翼,却挠得人心肝乱颤。
那时我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要不现在便告诉她吧,告诉她,我心悦她。
于是我悄悄地,轻轻地唤出了那个埋藏心底已久的名字。
但,或许是……
夜色过深,烛光过暗。
亦或是……
我终归没有那个勇气。
如今,她站在我面前,那份久久不见的悸动再次油然而生。
她说,我可以叫她“笙箫”。
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唤她的名了。
那一晚,或许是我唯一一次,当着她的面,隐晦地表达我那不敢述诸于口的爱意。
我好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又好像没有。
直到景烟的出现,我方从迷惘中回过神来,那个不知被何物蒙上的心绪再次清晰了起来。
不,我得到了答案。
国难当头,岂容我等风花雪月?
我想,再等一等吧,等这阵子过去,等世事太平吧!
那是成乾十八年的年末,榷场之事因无数京官长跪于宫外,朝中大臣联名上书,最终以和亲替代。
成乾十九年的除夕夜,我看着炫美的烟火映在她的脸上,我想等过了除夕,我便可以找媒婆,向她说亲了吧?
我听她低声喃喃了句什么,而后沉沉睡去。
一瞬间,好像世间都变得静谧,就同眼前之人这般恬静的睡颜。
我听见我胸膛之中传出掷地有声的跃动,一声又一声,再次扰乱心绪,一片乱麻。
可又有谁知道,这个眼前人,会是前朝遗孤,会想身登极位。
我终是晚了一步。
明明我有天数次机会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旁人说我为官刚正清廉,不畏强权,直言进谏。可独独"情"之一字,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怯懦、退缩。
她拿着那封成乾帝与羌国国君往来的书信,找到我,说希望我能帮她。
帮她谋反吗?帮她夺权吗?
那一刻,我看到她那清澈无比的眼眸中涌出了什么深沉的东西,不再是往日那个会向我讨要策论的柳笙箫,而是心思清明善谋的赵宁蔓,身世坎坷的前朝公主。
她说,她会许我一诺。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我终是点了头。
也许笙箫未变,我也未变,变的是这时局,错过的是我们之间的机缘。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可我,却从未感到后悔。
因为我这二十余年来,是为承父志,是为予民乐,是为守国安。
还因为,这个人是她。
是那个不论她变成什么样,不论她有什么身份,永远是我心中深爱着的那个姑娘。
但我们,却也再无可能长相守。因为她是帝王,我是臣子。
因为这大逆不道之事,一生做一次,便够了。
嘉宁元年,我看着她身着龙袍,登基为帝。
嘉宁二年,我看着她嫁给旁人,产下双生婴孩。
嘉宁四年,我看着她新修律法,轻徭减赋。
嘉宁五年,我看着她颁布诏令,开设女子学堂。
嘉宁六年,我看看她拨下灾款,修建堤坝。
嘉宁九年,我看着她严惩贪腐,允女子科考……
她确实兑现了许我之诺,可……
我却有愧于心中之愿。这又怪得了谁呢?
成乾十八年,是我想要等一等;成乾十九年,是我想着晚一些;嘉宁元年,是我亲口说出了那句"陛下,君臣有别"。
陛下,君臣有别啊……
这是永远无法越过的天堑幽谷,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万劫不复境地。
我应当清楚的,当你一步步登上帝位,当你从一豆蔻少女变成独坐高台的帝王,我们之间也再无可能。
可我还是做了,做了大浪淘沙的一次浪,做了推波助澜的一只手。
嘉儿问我,悔吗?
从未悔过。
因为那才是她啊,想做什么便去做了,从此以后,什么都不怕了。
我让嘉儿去还玉箫坠子时,我其实也进宫了。
那一天,下了许久的雪,久到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嘉宁元年的一月,她刚登基不久,也下着这般大的雪。
那一年,我独自一人站在长长的宫道上,看着皇辇浩浩荡荡,最终停了下来。
那一年,她身居帝位,却身穿常服,站在明黄的华盖之下,静静地看着我。
她递给我一只玉箫坠子,说:"岫远,许久不见了。"
是该许久不见了。
笙箫,我愿你此生安好,余生顺遂。
陛下,我愿您皇权永固,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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