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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苦多(五)
去日苦多(五)
轻水镇有家造纸厂,负责看仓库的老头家里办白事,不得已只能在附近街道找袁丽桦来顶了几天。
仓库位置很偏,周围除了荒山就是河,居住条件也简陋,人家一开始不愿意让她来,怕她一个羸弱的女人遭受不住,然而在缺钱这件事面前,任何苦都算不得苦。
孟文承拿孟今换的那笔巨款像一条追赶在身后的大蟒蛇,随时都能一口将他们吞没。
袁丽桦带着孟今住进了仓库门房,虽然蜗居在这间阴冷潮湿的屋子,母女俩过得却并不难熬,反倒觉得这种紧紧挨着彼此,睡在同一个被窝,没有令人作恶的白酒的味道,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日子,是最舒适惬意的时光。
老头往门房装了煤炉和烟囱,冬天就靠烧柴烧煤取暖做饭,不过在她们来之前煤饼刚好用光了,这两天一直都是烧木头。
孟今从厂房抱了一大捆青檀木废料,把柴火堆在门口,听见袁丽桦挂断电话在屋里告诉她:“不用再一趟趟去拿木头了,这些足够咱们再用几天,送煤饼的过两天来。”
“有说几号过来吗?”
“这倒没说,怎么了?”
“没事,”她面露纠结:“妈妈,从家里来之前我好像忘了把鸡笼关上。”
袁丽桦顿了下,“没事儿,他应该会关的。”
语气并不坚决,她们都清楚孟文承是什么样的人。
孟今犹疑道:“我还是回去看一下吧。”
“伤还没好呢,别跑了,我往家打个电话就行。”
孟今默默盘算着时间,现在孟煜安应该早就回轻水了,如果他能看到纸条并找到黄兰珊,应该就能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就算他没看到纸条,或是没按照纸条上的请求去做,那也没关系。
她背过身,蹲在煤炉前往里添柴,深呼了几口气,莫名有些紧张。
约定好上门送药的人应该马上就要站到家门口了。
如她所愿,袁丽桦往家中打去的电话在漫长的“嘟”声后才被接起,与此同时,背脊察觉到一阵冷丝丝的风,孟今以为门没关紧,转过头,缝隙越来越大,她一点一点看清楚孟煜安阴沉的脸。
电话在此刻像是开了免提,孟文承气急败坏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一字不落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孟煜安从袁丽桦手里把电话拿过来,挂掉,深沉的眸光从面前一大一小两个人红肿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划过,有种复杂的情绪憋在心口,不知道如何发泄。
又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尤其当看到孟今用本就稀少的头发遮住自己肿得高高的侧脸,躲闪着他的目光时,那种似乎是恨其不争的怒意更猛烈。
袁丽桦猛地惊醒,顾不得身体上伤口撕扯带来的痛感,下了床抓住孟煜安的手,很拙劣地装作惊讶,但处处透露着慌张,“你怎么来了?我跟你妹妹在这儿给人家看仓库了,一天70,能挣一点是一点。”
“我不来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孟煜安很冷漠地问:“等哪一天他把你打得下不了床说不了话还瞒着我?”
“你跟你爸吵架了是不是?他打你没有?”
面对袁丽桦关心的目光,他这股火实在发不出来,然而态度也确实算不上好,“没有。”
孟文承不敢,也打不过,欺软怕硬的厉害,就只会嘴上频繁地重复“我是你老子,你敢跟你老子这么说话”来树立父威,常年喝酒偷懒的人比不过他打小干农活练出来的力气,尽管跟孟文承相比他瘦得像竹竿,但他都不用使劲,稍稍一搡就能把他推个趔趄。
袁丽桦不想再让家里起冲突,忍着颤抖说:“别担心了,我这不是没事。”
总是这样。孟今闭上眼,欲言又止,泪眼汪汪地说:“妈妈是为了护我才挨打。”
“你们离婚吧。”孟煜安说。
袁丽桦摇头,“你才刚回家,我们这个家好不容易才完整。”
孟煜安沉沉吐出口浊气,“完整不完整不是看家里人全不全,而且他还活着呢,离了婚他又不是死了,还是说你想一次又一次经历他喝多了打你跟她?”
语罢,目光停留坐在煤炉前垂着头的孟今,眼里已经没了往日的疏离。
平生最厌恶拿孩子撒气的人,因为曾经感受过,那种无力反抗的绝望他这辈子应该都忘不掉,然而,他的父亲竟然也是这样的人。
袁丽桦后退两步,瘫坐在床上。
孟今盯着她灰败的表情,其实能明白她为什么犹豫,但有时候就是忍不住替她的懦弱感到怒发冲冠,她不听任何人的话,自己儿子的话总该听吧,总得借着孟煜安的手脱离这条苦海。
在袁丽桦眼里,这次是孟文承第一次真正朝她动手,她打心底里觉得这不是家暴,他只是被逼急了,她的认知体系中,身边一代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奇怪,更没人离婚,离婚只会让人指指点点,而且她坚定地认为,孟文承也有对她好的时候,这个家不能散,离了婚就没家了。她不能没有家。
她的观念永远在同一个地方踏步,受了委屈永远选择沉默隐忍,这是原生家庭带给她的,无法改变,根深蒂固。
“离婚吧。”孟煜安又重复:“不用管我,我没了他照样能活得好。”
成年人的世界无法像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一样简单,袁丽桦更不是冲动的人,她纠结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只告诉他:“先把你妹妹送出去上学,等到了崇港你们俩要好好的,没有大人在身边就得互相照顾,互相关心,你是哥哥,更该多关照妹妹。”
她紧紧抓着两个孩子的手握在一起,这是孟今第一次感知到孟煜安的温度和力量,也是第一次摸到男性的手,被严丝合缝地裹住,宽厚的手掌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粗粝感,温度炙热,冲淡了那张总是压着厌烦的眉眼带来的冲击。
她悄悄抬眼看向孟煜安。
袁丽桦说:“今今是我当亲闺女养的,我没本事,拖着一身病什么都干不了,都是今今撑着我,她受了很多委屈。你要记住,她永远是你妹妹,是除我以外跟你最亲的家人。”
这种因为亲情而建立起来的亲密接触只停留一瞬,在身体里却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暴,孟煜安似乎也很不习惯,快速抽出自己的手,蹙着眉梢梗着脖子看别处,那只冰凉,小小的,好似只剩骨头的纤瘦小手迅速从掌心脱离。
他攥了攥拳,被她过渡来的凉很快被自己的体温取代。
“要不你就跟我们一块儿走,要不你俩就在轻水待着。”孟煜安语气不耐,丝毫没有产生要当一个哥哥念头,他很恶劣地看着孟今说:“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有功夫顾她?”
袁丽桦连连点头,“行,妈听你的。”
“你们回家,我在这儿看着。”
“不!不用你看,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回家就好好歇着,别搭理你爸,他怎么样都别搭理他。”
孟煜安还是不肯,“我就替你看一晚,明天我就走了。”
但无论如何都拗不过袁丽桦,她倔起来三头牛都拉不住。
她无法下床行走太多路,只能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离开,孟今跟在身边送他,有什么好送的呢?孟煜安正想催促她回去,孟今却先开了口。
用一种麻木、无力的眼神看着他,很平静地说:“哥哥,你带我和妈妈走吧。”
这道目光让孟煜安第一次感受到坐立难安,他撇开头,“你好好劝劝她。”
孟今没再往前走,她知道停在这里就够了,站在原地摆摆手看着他:“我会的,哥哥。”
孟煜安回头又看了眼袁丽桦,她倚靠着门框,恋恋不舍地冲他笑,大声喊着让他在学校好好吃饭,记得给她打电话,脸上温柔和煦的神情是他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温柔,他曾失去过很多年,也曾在睡梦中渴望妈妈的怀抱。
不怪孟今会说谎,有谁愿意离开庇护自己的母亲?这一瞬间他又很羡慕她,很嫉妒她。
但袁丽桦说孟今永远是妹妹,是除她以外最亲的家人。
他没当过哥哥,不知道什么是妹妹,但像孟今这样时刻警惕暗藏讨好的妹妹,鬼都知道不算妹妹。
人家没拿他当哥,他何必急着把他当妹?
不过确实是要让袁丽桦去崇港,大城市方便,经济发达,挣钱的门路多,总比在这个小镇伸手要钱强,何况还得时时提防着一个酒鬼。彻底了解孟文承是个什么人后,孟煜安明白早晚有一天得跟他撕破脸,也预料到袁丽桦在家的日子不会好过,从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但这次返校之后,孟煜安总是时不时想起她,她的电话照常打,几分钟的对话能让她高兴一整天,唯独有一次,整天都要考试,时间太赶他忘了去电话亭,晚上又逃了晚自习到网吧研究“歪门邪道”,那一天就这么恍恍惚惚没了。
等想起要打电话,已经是第二天晚上躺到宿舍床上了,没办法,得等到白天再去打。
只是一次没有在意的遗忘,只是一次简简单单的遗忘,却像一记足以击碎头颅的当头棒喝。它其实时刻隐藏在头顶悬着,只是在等一把不知何时出现的命运的剪刀,只需轻轻一剪,人生就会猛然被凿进另一个世界。
孟煜安给造纸厂门房打电话,没人接,给家里打,也没人接,却接到了一通来自医院的电话。
他接过班主任的手机,通话对面的医生告诉他:“你妈妈是叫袁丽桦吗?她现在在我们医院住院,你尽快到医院来一趟吧,是你妹妹孟今请我们帮忙联系的你。”
旁边的老师用悲戚的视线注视着他,但他完全不知道当时的表情和心境如何,只记得孟今用悲恸的哭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他耳朵嗡一下,陷入长久的嗡鸣,像是失了聪,拼命赶到人来人往的医院。
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让人恐惧又心慌,兵荒马乱的住院部堆满了无头苍蝇一般的人,孟煜安跌跌撞撞跑进病房,孟文承胡子拉碴眼下乌青,丢了魂儿一样,生命的流逝让他不敢吵闹。
孟今眼睛肿得像核桃,站在床边两只手握着袁丽桦的手,惨白的病床上躺着两周未见的妈妈,带着呼吸机静静地闭着眼。
这一眼恍若隔世,又恍若一场梦。厄运有时专找苦命人。
六天前造纸厂派人往门房送了煤饼,当天孟今回了趟家,得赶在冬天下雪结冰前把自家的地翻完,就那晚没回造纸厂,袁丽桦为了取暖在屋里烧煤饼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浑身无力,有些许意识但起不了床,被翻完地回来的孟今发现后已经昏迷了几个小时,镇医院的医生检查结果是一氧化碳中毒,也就是煤气中毒,得进高压氧舱吸氧,孟文承带着她到县医院,却被告知县医院没有高压氧舱,他又带着她连夜辗转来到崇港。
袁丽桦还有很多基础疾病,底子本来就差,医生建议她在高压氧舱里吸够两个疗程,但一周过去,她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全身指标也都恢复正常,甚至食量也比从前大,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可医生说一氧化碳中毒是存在假愈期的,还是多吸几天氧比较保险,孟今劝她听医生的,但她说话向来不管用,孟煜安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也同样不管用,袁丽桦觉得自己身体没问题,她的气色也确实好了不少,孟文承更是心疼一次300块的医药费,他们没有医保,全部开销都得东拼西凑,卖了家里能卖的所有。
在袁丽桦“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态下,她还是要求出院了。
刚出院回到家这几天是孟今最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无比后悔那晚没有陪袁丽桦一起睡在门房,无数次噩梦惊醒转头就扑在她身上,她无数次抱着她,抹掉她的泪说没关系,幸亏你没在,不然就要跟我一起受罪了。
她用最坚定的语气和最温柔的语言告诉她不要自责。命里有这一劫,是无论怎么躲也躲不过去的。
同样被恐慌缠绕的还有孟煜安。
他才刚找回自己家人,都没来得及长长久久地感受什么是家,就被送到崇港了,每周放假回家留给他和袁丽桦的时间本就不算多,刚拥有就失去的滋味他不想体会,连想都不敢想,所以他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在轻水。
孟文承不再对孟今吵吵嚷嚷,她也不再厌恶孟文承,父慈子孝,兄友妹恭,一张饭桌围坐了四口人,没有争执,没有暴力,生命面前没有仇怨,他们因祸得福,一次浩劫让家里被一种迟来的温情环绕,甚至有时家里还会开几句玩笑。
譬如她这个捡回来的孩子已经在袁丽桦的翅膀下亮出爪牙,兄妹间的战争虽迟但到,可她怕孟煜安不理她,说过最严重的话也只是一句:“我不给你洗碗了!”
就这样平安无事度过五天,假愈期结束,这道劫似乎快要让袁丽桦跨过去了,却还是在临门一脚,红色的栏杆把她绊住,她摔在地上,不幸地出现迟发性脑病。
二次入院的早上她还吃了一大碗饺子,孟文承和的面,孟今调的馅料,孟煜安帮忙擀的皮,这也是她在这个世界吃的最后一顿饭,也算圆满。
只不过这份圆满也是最后一次了,往后四个人的餐桌永远会少一个人,孟今还是会下意识从橱柜里取出四副碗筷,还是会下意识在睡醒睁开眼后掂着热水壶推开袁丽桦的卧室门,张开嘴叫“妈妈”的一瞬间惊觉床上那个挂着慈爱笑脸的妈妈变成了四四方方的相框。
她红润的嘴唇,乌黑的眼瞳和眉毛全部变成了黑白。
孟今如同往日那样走过去把脸颊贴在她的脸颊上,这是她对亲密之人最喜欢做出的动作。但妈妈柔软温热的手掌和脸庞已经变成了冰冷坚硬的玻璃。
悬在头顶的那把斧头把她的心脏凿得血肉模糊,她的心空荡荡。曾费尽心思想要留在这个家,无数个夜晚睁着眼等待黎明来到,她最终还是留下了,却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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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已经在写了,下章见!感谢大家哈,追我的连载真的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