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送我一个炉鼎

　　1

　　荒郊，野岭，大风吹着雪。

　　山头上看不见一个活物，只有几棵埋在雪里的枯树。

　　我蹲在树上，心想鸟不拉屎是不是就说的这地方？

　　这也不算主观臆测，毕竟我是一只鸟。

　　2

　　我还是一只勤奋的鸟。

　　来荒雪山是为了修炼。

　　这荒山上的大雪一下就是两年，下得枯树都被埋得只剩一个尖，两年间这里没来过活物，我都快习惯了。

　　不过忽然有一天，雪开始融化。

　　雪融成一滩一滩的溪水，浸透了土地，搞得山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稀泥。

　　我继续修炼，在心里把荒雪山换成荒泥山。

　　泥巴山上细雨连绵的潮湿天气似乎永不断绝，照旧是没什么生机的样子，又这样过了两年，我悟道有感，出来发现外面是个大晴天。

　　闭关的巢穴外长出一棵小草，大概是借了我的灵气发芽。

　　小草孱弱，却有生机，我随手送它一点道韵，很快，小草有了灵智。

　　3

　　小草是我的第一个弟子。

　　真奇怪，一只鸟来教一棵草，不过毕竟这山上没有其他的活物，我成日看着枯树，泥土，心里也挺孤独。

　　小草神智已开，也慢慢学会一点修炼了，不过草木精怪向来修炼的慢，我每天在它旁边唱歌，也看不出它长高了没有。

　　太阳升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山上也越来越暖和，很快，漫山遍野都长满了草。

　　不过我的小草是很特别的，它大概在植物里也算比较活泼的那种，虽然不会说话，离化形也还早，但我唱歌的时候，它会慢慢地晃叶子。

　　4

　　山脚下来了个人。

　　不知道是怎么走来的，身上什么都没带，四五岁的样子。

　　大概算个幼崽吧？眼睛非常亮。

　　不过幼崽是很难一个人活下来的，于是我把她带上山，她便成了我第二个弟子。

　　二弟子不会说话，这我可以教，但她好像也不会吃饭，这真有点麻烦。

　　5

　　大弟子和二弟子好像感情不错。

　　我猜的。

　　因为二弟子把自己的腿埋进土里，晒了一天的太阳。

　　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在吃饭。

　　师兄教的。

　　6

　　我终于发现我养的草其实会说话，只是传音的时候声音很小，像草叶轻轻擦了一下那么小。

　　小得被我唱歌的声音盖过去了。

　　好吧。

　　二弟子挺喜欢和大弟子待在一起的，我干脆就在这里建了个小屋子，门口是草，屋子里是床，房顶就是我的巢。

　　每天，我讲经，弟子们就坐在房前听，听得久了，我发现养的小人类很聪明。

　　她只需要听一遍，就能把法诀用得比我更好。

　　她修炼的也很快，花了一天时间入道，第二天下午就筑完了基。

　　这让我有些担心。

　　因为很多年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天才。

　　7

　　来荒山之前，我就已经孑然一身了。

　　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我的寿命已经被拉长到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长度，它漫长到使我觉得仿佛生活早已结束，接下来只剩等待。

　　我对二徒弟说：“你会变得很强，你会活得很久，但在那之前，你要找到一个能陪伴你的朋友。”

　　小人类似懂非懂：“师兄可以吗？”

　　小草晃动叶片，答应陪着她。

　　8

　　夏天来了。

　　这山上的四季漫长得不可思议，我终于发现了这点。

　　夏天太漫长，也酷烈得超乎想象。

　　漫山遍野的草木被烤得焦朽死亡，又被太阳点燃成火成灰，我只是出门飞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巢穴就被山火烧掉了。

　　小人类撑着甘露术，把自己和师兄围在一个小小的水圈里，这真是很聪明。

　　我挥挥翅膀将山头上的大火扑灭，重新建起玉石楼阁，在楼阁前挖了个池塘，把莲花种子丢进去。

　　小人类被火烧得一脸灰，我用池塘里的水给她擦干净。

　　我给她带回来一只乌龟。

　　虽然开不了灵智，但它能活很久，比一棵草更久，也比一只鸟更久。

　　我教小人类做乌龟的饭，告诉她这是送给她的礼物。

　　9

　　夏天过去了。

　　小草长高了些，小人类也长高了些。

　　小人类常常问我问题，有很多我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我尽量不骗她。

　　她的修为已经超过了我，阅历却还是个小幼崽，我想过很多次要怎么带她入世下山，可是想完我又会觉得，舍不得她离开。

　　这很自私。

　　也很笨，我知道的，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离开家。

　　最后，我决定陪她到下一个春天。

　　10

　　天气冷起来了。

　　小草开始变得有些沉默，它一天天衰弱下去。

　　小人类传音问师兄，是要冬眠了吗？

　　小人类又来问我，什么是一岁一枯荣。

　　大徒弟蒙我点化，多了神智添了寿命，然而草本就是世上最短寿的种族之一，我知道离别的时候要到了。

　　我告诉小徒弟，把好吃的埋在师兄脚底下，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的。

　　11

　　小徒弟比我想象中更聪明，她把进入冬眠的乌龟挖出来。

　　“师兄不能陪着我了，是吗？”

　　我慢慢地点了下头。

　　“乌龟也在睡觉，总会有一天，它会醒不过来，是吗？”

　　我很轻地点头。

　　“师尊有一天也会去睡一个，醒不过来的觉，是吗？”

　　我摸摸她的脑袋。

　　小徒弟困惑地问我：“那么，等你们都睡着了。谁来陪着我，等我醒过来呢？”

　　12

　　或许是道，或许只有自己，谁能陪她走到终点？

　　有情，众生皆苦……不想死，不想分别，不想孤独……我之修为独步世间，未来她只会比我更强，也会比我承受更多更久的孤独。

　　可是……

　　我不忍心，我不舍得。

　　我不愿意。

　　我只想陪着她。

　　小草的叶片垂在地上，我对它说：“徒弟，再见。”

　　然后我飞向天空，一身道统修为与山相融，从今天起荒山上不再有漫长的四季，也不会再有苦寒酷暑长雨阴风。

　　不需要再等待冬天的结束春天的到来，这片小小的我们的山岭，将永远是一个初夏的好天气，植物们会在这样的好天气里重新生发，就像当年我和徒儿们坐在一起，一切美好得不用说话。

　　小草小草回来吧，永永远远陪着她。

　　我那眼睛明亮的小徒弟，我那叶子碧绿的大徒弟，下个春天再见吧。

　　13（佩青）

　　师兄没睡多久就醒了，开始长高。

　　问师兄，他说师尊走了，留了点东西给他吃，应该挺有营养的，因为他说以后不用再睡了。

　　师兄长出枝条，树干变得高而宽，从前我们坐在一起看书，现在我可以爬到他身上睡觉，我头顶的树荫总是最浓最绿，这让我睡得很好。

　　我们一起等来漫山遍野的花，等来从远方飞来的小鸟，叽叽喳喳，啾啾切切，小鸟们落满师兄的枝头，唱起没听过的歌。

　　师兄有时候会听得很入神，他和小鸟的关系一向都很好。

　　小鸟们把消息带给其他山脉，很快，有一只狐狸妖前来登门拜访。

　　狐狸妖带来一包梨糕和一把剑，他问我这儿有只鸟妖来过吗？

　　我点点头，指指天空：“他走了，我是他的徒弟。”

　　师兄摆动枝条，叶子落到地上：“他走了，我也是他的徒弟。”

　　狐狸妖若有所思，把带来的剑递给我，说剑是鸟妖托他铸的，是送给小徒弟的出师礼。

　　我出师了吗？

　　14

　　我用剑和师兄比试，他垂下枝条和我练习，等到小鸟们唱起新的歌，我决定下山。

　　下山找找我的道统，找一找我的师尊，再找些新的书，回来和师兄一起看。

　　师兄说好啊，他会一直等着我的。

　　15

　　许多许多年后。

　　一棵巨大古树高过山岭，树荫之下是一座古老的庭台，修士们举灯夜游，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漫谈道统尘缘。

　　传说多年前曾有一位修士自这山上飞升，留下一座旧居与亲手植下的古树，千年时光咻然而过，古树已经长得高过山巅，成为无数妖族栖息的族地。

　　古老庭台前有一莲花池，内里种了些白白红红的莲花，虽然没什么珍稀的，却也很好看。

　　一个凡人少年从莲花池里捞起一只王八，献宝般举给师尊。

　　她的师尊长了两只尖尖耳朵，大尾巴茸茸地卷在身后，显然是只妖。

　　妖怪师尊点点头，夸徒弟：“这王八不错，长得和你一样好。”

　　话音刚落，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笑。

　　少年抬头看，只有落叶飘摇。

　　--end《徒弟送我一个炉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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