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邦信

　　采萧是淮阴侯府上的婢女，也是皇帝送到韩信身边的……眼线？采萧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定义自己，但眼线一般应当背着人，采萧却是天子光明正大送到淮阴侯府上的。

　　淮阴侯接旨的时候实际上有许多不虞摆在了脸上，采萧悄悄觑了一眼淮阴侯，觉得只怕陛下要失望了。淮阴侯怎么可能让她留在身边——随便扔在府上的角落将她忽视才有可能。采萧腹诽着皇帝怎么连个眼线都安不明白，却听到淮阴侯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采萧一愣，才反应过来宣旨的黄门已经离去，淮阴侯是在问她，忙拜伏在地答到：“奴婢名唤采萧。”

　　“……采萧。”淮阴侯似乎是笑了笑，尽管采萧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只听到淮阴侯在笑过之后对她说：“以后跟在我身边吧。”

　　竟然这般轻易？采萧眨了眨眼睛，回忆起方才的问题，思考：难道说她的名字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她的名字不就是那句“彼采萧兮”，难道还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含义？

　　淮阴侯是个很安静的人。采萧心想。他一天天不饮酒，不纵马，只在府中摆了一方棋桌自己消遣——那是天气晴好的时候，淮阴侯落子很慢，摆一盘残局能与自己枯坐一天，连餐饭都可以不吃。采萧听说留侯辟谷，却没听说过淮阴侯也辟谷，皇帝遣人找她问淮阴侯近况，采萧想想那乏善可陈的日常，把淮阴侯不吃饭这事儿也添进去充数——谁想到第二日天子就来了，坐在淮阴侯的棋桌对面，一坐下便是兴师问罪：“听说君侯不用饭？”

　　听说？听谁说？采萧看到淮阴侯瞥了自己一眼，心里发凉，在心中尖叫陛下哪有您这样对待眼线的。她强撑着镇定垂着头假装无事发生，就瞄见陛下把淮阴侯的脸掐着掰回来：“看旁人干什么？怎么，你要饿死朕的大将军？”

　　“……臣自然不敢。”君侯只能这样回，“臣只是弈棋入了迷——”

　　天子不讲道理，听得此言，看了看桌上残局，干脆重新乱摆了一通：“这下好了、这局完了。别再饿着朕的大将军了，知道了？”

　　淮阴侯似乎很无奈地笑：“臣这一局摆了许久……”

　　采萧听不懂皇帝说的“大将军”是什么，她暗暗想了半天，觉得应当是听错了。怎么有成日里摆着残局不练兵的大将军？不过天子说话确实有用，每回天子来了把淮阴侯的棋局弄乱了，君侯确实就用餐食了。

　　虽然说，下一个没有陛下的晴日，淮阴侯还会再摆出一盘棋来。

　　——不过雨天的时候，淮阴侯就不会这般消遣了。采萧觉得淮阴侯应当喜欢长安的雨。有一回夜半落雨，君侯起身注视着窗外，半晌未动。采萧随着淮阴侯的眼神看过去，只看到黑漆漆一片，她不由得想起一些小时候被告诫的妖鬼故事，悄悄打了个寒颤，觉得夜露湿冷，不由得轻声开口问：“君侯，可要添衣？”

　　淮阴侯没回她，默了片刻，开口：“我倒是第一次见长安下雨。”

　　采萧不明所以，转念又想淮阴侯此前似乎在楚地，大概真的是第一次见到长安夜雨，便安慰地回了句：“君侯日后在长安，便能多见几次了。”

　　淮阴侯再未说话，只静静听了一夜的雨。

　　所以采萧觉得淮阴侯应当是喜欢长安的雨的，此后每每有雨，淮阴侯都会站在廊下，看着雨织成帘，把他遮在一方屋檐下。采萧有时多嘴，问君侯喜雨，何不支伞进雨中走一遭？淮阴侯只一愣，轻轻地说，走不出去，这雨锁着我。

　　采萧听不懂这种高明话，思考了半天，只觉得淮阴侯大概更喜欢听雨。

　　这般高雅的爱好采萧无法理解，她只如实往天子奏报。于是她也得随着淮阴侯在阶前，听这雨声点滴到天明。

　　采萧比较喜欢的是留侯上门来寻淮阴侯——尽管这种时候并不多，但这意味着采萧报与皇帝的东西有物可写，不至于显得她太像吃白饭的。留侯与淮阴侯其实不太说什么话，只常常找采萧说一些云里雾里的曾经，譬如“大将军当年如何如何”。采萧听得茫然，但尽心尽力地传递给宫中。

　　她不知道留侯和她说的是谁，但是对那位“大将军”却心生向往，那般年轻那般才干那般骄傲的人，温度隔着语句都灼烫，像是永不熄灭的火一样。采萧在留侯走后忍不住向淮阴侯说了，问：“君侯可认识这位大将军？”

　　淮阴侯脾气很好，本来也是含着笑意听她讲话，听到采萧这一问以后却兀地僵住，良久，从齿间咬出二字：“死了。”

　　“竟然如此。”采萧不无惋惜，“这般的人物，世间竟容不下他。”

　　淮阴侯没有说话。

　　采萧在淮阴侯府日复一日地当着似乎在吃白饭的眼线，直到某天，萧丞相上门，邀淮阴侯入宫。

　　淮阴侯没有再回来。

　　采萧感到十分茫然，她总算不必纠结自己算不算陛下安在淮阴侯身旁的眼线。她还是不解，淮阴侯那枯燥的日子里是怎么分出余力谋反的？

　　也许她是个不合格的眼线。

　　天子也召见了她，他问，淮阴侯可有与反贼往来？

　　采萧回忆着那段日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韩信到底是什么时候与反贼通的信。她不敢欺君，也不能质疑韩信到底是否行了谋逆之举，只好一五一十地道：“淮阴侯……确有写信，奴婢当时视之并无异样，想来是以密语所写……”

　　天子打断了她，问：“他写了什么？”

　　采萧思忖着，记起淮阴侯在帛书上那“君启”二字后面所写的诗句：

　　“君侯、罪人韩信所写的是……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