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中花

　　第八章孤雁

　　1939年腊月，徐州城郊飘着鹅毛大雪。

　　郑有为跪在指挥部院内的青石板上，单薄棉袄结满冰碴。他盯着自己呼出的白雾，恍惚间竟觉得像极了大烟馆里飘出的烟圈——母亲昨夜歇斯底里的尖叫犹在耳畔："你爹的枪比你命硬！"

　　"第七十遍。"警卫员数着戒尺落下的声响，血珠顺着少年脊背蜿蜒，在雪地里绽成红梅。郑实秋立在廊下看战报，指尖将"敢死队全员殉国"的字样掐出褶皱，忽然想起儿子出生那日，产婆抱出的竟是个不会啼哭的肉团。

　　"报告！林小姐求见！"

　　林小漫撞开院门时，怀里的《伤寒杂病论》簌簌落雪。她望着郑有为背上翻卷的皮肉，突然扯开衣襟——白玉兰绣帕裹着的，是周禄冒死送来的磺胺粉："要打连我一起打！"

　　郑实秋的戒尺悬在半空。雪光映着女人颈间红绳，那上面系着半块翡翠凤凰，正是他昏迷时被她贴身戴走的信物。十五岁的郑有为突然咳嗽起来，血沫溅在父亲锃亮的军靴上，绽开一朵畸形的花。

　　"带他去教会医院。"郑实秋转身时，将染血的戒尺折成两段，"明日随尖刀连开拔。"

　　法租界霞飞路公寓，林音对着穿衣镜调整蕾丝衬裙。

　　"山本会长就爱这欲拒还迎的调调。"她将吗啡针剂塞进珍珠手包，瞥见镜中倒映的军用卡车——车斗里麻袋裂开缝隙，露出掺着碎玻璃的纱布。这是用徐秀芝提供的批文，从海关截留的"国际援助物资"。

　　"大小姐，日本商会的人到了。"

　　客厅里，山本抚摸着《快雪时晴帖》赝品，目光却黏在她旗袍开衩处："林小姐可知，令尊上月把祖宅抵押给了横滨正金银行？"

　　林音将高脚杯抵在他唇边，红指甲刮过将官领章："所以更需要山本叔叔...疼我呀。"玻璃杯沿残留的□□粉末，在她仰头饮酒时悄然融化。

　　卡车引擎声碾碎雪夜寂静。五个挑夫扛着印有"红十字"的木箱进来，箱底渗出的却不是药品，而是黑市流通的鹰洋。林音数钱的手指突然顿住——最底层钞票上竟沾着郑有为咳出的血渍。

　　"令妹倒是菩萨心肠。"山本掐灭雪茄，"可惜教会医院的盘尼西林，全换了我的假批文。"

　　教会医院地窖，郑有为在昏沉中听见滴水声。

　　他梦见自己变成风筝，线头攥在母亲染着蔻丹的手里，父亲举枪击断长线时，他竟欢呼着坠向燃烧的徐州城。惊醒时正对上林小漫熬红的眼，她腕间白玉兰绣帕浸着紫药水，正往他溃烂的伤口涂抹。

　　"你爹不是真要你死..."她哽住，想起郑实秋昨夜砸碎的砚台——墨汁泼在《孙子兵法》上，像极了这少年背上的鞭痕。

　　郑有为忽然抓住她腕骨："漫姨，我想学医。"他盯着药柜里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胎儿标本，那是徐秀芝流产时私藏的，"用手术刀...比用枪干净。"

　　警报声撕裂夜空。林小漫扑灭油灯时，山本的宪兵队已踹开医院大门。她将郑有为塞进停尸柜，自己攥着手术剪缩进墙角。黑暗中传来日语喝骂，突然有双手捂住她口鼻——是周禄身上熟悉的硝烟味。

　　"带他走。"他将染血的佛珠套在她腕上，"去汉口码头找程副官。"

　　指挥部书房，郑实秋对着作战地图饮尽冷茶。

　　徐秀芝的电报在火盆里蜷成灰烬："若想要儿子全须全尾回来，拿林小漫换。"他抚过案头断裂的翡翠凤凰，忽然听见窗外孤雁哀鸣——十岁那年母亲坠江时，江心洲的雁群也是这样凄厉地叫。

　　"报告！教会医院遭袭..."

　　郑实秋踹翻沙盘冲出庭院，将星肩章刮落在地。雪地里歪斜的脚印延伸向黑暗，他突然想起林小漫说过的话："佛光寺的钟声能渡苦厄..."可这乱世烽火，连菩萨都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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