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烛火在“静观”书房内摇曳，将顾凛之玄色的身影投在巨大的舆图上，覆盖了那片被朱砂圈注的北境冻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墨香、药草苦涩，还有……一种无声燃烧的铁与火的硝烟气息。

　　韩振山那声嘶哑泣血的“将军”，如同惊蛰的雷霆，在死寂中炸响，余音仍在书架间低徊。

　　顾凛之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他没有纠正韩振山的称呼，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冰层之下，是翻涌的怒焰与一种沉凝如山的悲怆。他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祭奠的庄重，接过了那本染血的硬皮册子和沉重的断刃。

　　指尖拂过粗糙的册子封面凝固的深褐色血渍，触碰断刃上参差不齐的冰冷裂口。北境的风雪与袍泽临死的嘶吼，仿佛穿透了十四年的时光，在他耳边呼啸。

　　青锋紧握着刀柄，手臂伤口崩裂渗血，牙关紧咬，眼眶赤红。墨鸦无声地侍立阴影中，刻板的面容下是刺骨的杀意。

　　顾凛之的目光落在册子扉页那几行戛然而止、被血污覆盖的潦草血字上——“背后……有……谢……”。那个姓氏，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瞬间照亮了盘踞在血案深处的毒蛟！

　　“韩老将军，”顾凛之的声音低沉，穿透韩振山悲怆的呜咽，“请起。”他示意青锋扶起几乎虚脱的老将军，目光扫过他血迹斑斑的旧袍，“带老将军下去。用最好的药，最妥帖的人照料。老将军的安全，就是你的命。”

　　“是！”青锋嘶声应下，搀扶着一步三回头、泪眼死死盯着血书断刃的韩振山，踉跄走向侧室。

　　书房重归死寂。顾凛之踱步至书案前，玄铁令符被他拿起，指腹摩挲着冰冷的蟒纹浮雕，然后，轻轻压在那本染血的《戍边录（残）》之上。权柄，终于按在了血淋淋的伤口之上。

　　“墨鸦。”
　　“属下在。”阴影中的身影无声滑出。
　　冰冷而森然的指令，如同出鞘的利剑，斩向盛京的暗夜：封存三案卷宗、誊录关键血字“无意”送予铁面御史冯子敬、盯死刑部大牢的沈自清、截查江南漕船、锁定谢府密匣与“鬼手张”……

　　烛火猛地一跳，爆出一朵细小的灯花。窗外，遥远的惊蛰雷声沉闷滚过天际。

　　------------

　　盛京城西，谢府，松鹤斋。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被刻意调得昏暗，沉水香的清冽也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的阴鸷与沉重。

　　谢雍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把玩着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眼神却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书案上，静静地躺着那个从长乐坊废井中取回的三层嵌套精钢密匣。匣体乌黑冰冷，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不祥的幽光。旁边，散落着几样精巧绝伦、闪烁着寒芒的奇形工具——细如牛毛的探针、薄如蝉翼的刀片、带有复杂刻度的旋钮……正是“鬼手张”留下的□□具。

　　谢安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他刚刚详细禀报了“鬼手张”开匣的经过：那奇人如何屏息凝神，如何用特制药水试探机括，如何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力道，操纵那些奇巧工具，最终在耗费近两个时辰后，才无声无息地解开了三层嵌套的自毁机关。整个过程，惊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匣毁人亡。

　　“匣中何物？”谢雍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谢安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难以置信：“回老爷，匣中……并无账册信物，只有……一张素笺。”他双手捧起一张折叠整齐、边缘有些磨损的素白纸张，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

　　谢雍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缓缓将其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
　　墨迹淋漓，笔锋如刀，透着一股力透纸背的冰冷杀意，扑面而来！

　　--“北境风雪寒，忠骨犹未安。血债十四载，今始索命还！”--

　　落款处，并非姓名，而是一个用朱砂勾勒的、极其简练却透着无尽锋芒的印记——一柄断裂的战刀！

　　“轰——！”

　　仿佛有惊雷在谢雍脑中炸响！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收缩！捏着白玉扳指的指节因瞬间的巨力而泛起青白！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北境！忠骨！血债！索命！
　　还有那柄断刀印记！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如同破碎的镜片，被这行充满血腥复仇气息的留字狠狠击中，瞬间拼凑出一个让他浑身发冷、难以置信的答案！

　　顾凛之……顾凛之！
　　他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扳倒政敌！
　　他是为了……靖北军！
　　为了那三万死在风雪和“霉粮”之下的亡魂！
　　为了……复仇！

　　谢雍猛地闭上眼，十四年前北境那场惨烈的败仗、粮道断绝的奏报、朝堂上关于军需贪墨的微弱质疑被迅速压下的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掠过！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深埋于记忆尘埃下的血色碎片，此刻被这张素笺狠狠掀开！

　　他早该想到！顾凛之崛起于北境军败之后，手段酷烈，深不可测，却对北境旧事讳莫如深！提拔沈自清，彻查江南水患……这一切，哪里是为了什么社稷黎民？分明是以江南为饵，以沈自清为线，要钓出当年“靖北军粮”案背后真正的巨鳄！而沈自清那条疯狗，为了掩盖自己当年在军粮转运中的手脚，竟敢在江南决堤毁坝，正好将把柄送到了顾凛之手中！

　　长乐坊密匣……根本不是什么证据！是顾凛之精心布置的诱饵！是投向他谢雍的……战书！

　　“好……好一个顾凛之！好一个……索命还！”谢雍猛地睁开眼，眼底不再是深潭般的平静，而是翻涌着震惊、被愚弄的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柄断刀印记勾起的……源自十四年前的血色恐惧！他苦心经营，以为顾凛之只是贪恋权柄的政敌，却不曾想，对方竟是蛰伏十四年、只为复仇而来的……北境孤狼！

　　“老爷……”谢安看着谢雍骤变的脸色，心头寒意更甚。

　　谢雍没有理会谢安。他死死盯着那行字和那断刀印记，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震惊与暴怒之后，是更深的算计与冰冷的杀机。他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顾凛之亮出了獠牙，也暴露了他的终极目标！这盘棋，远未结束！

　　“陈秉直暴毙，相府遇刺……顾凛之绝不会善罢甘休。”谢雍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缓，却带着一种浸骨的寒意，“他下一步，必定会借陈秉直抛出的‘旧档’，在朝堂上掀起更大的风浪，目标直指当年经手军粮之人，最终……指向老夫！”

　　谢安心头一凛：“老爷，那我们……”

　　“弃卒保车，已不足用。”谢雍的指尖重重敲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顾凛之要掀旧案，老夫就让他掀！只是……掀出来的，未必是他想要的‘真相’！”

　　他猛地看向谢安，眼神锐利如刀：“立刻去办三件事！”
　　“第一，动用我们在刑部、大理寺最深的那颗‘钉子’，将陈秉直暴毙案、长乐坊沈七案、相府遇刺案的所有卷宗、尸格、证物……无论明暗，全部‘整理’一遍！尤其是陈秉直的尸格和那碗参汤残渣，要做得‘天衣无缝’，指向……顾凛之‘灭口’！”
　　“第二，”谢雍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忍的弧度，“让‘墨渊卫’去‘拜访’一下张显、李茂他们的家眷。告诉他们，若想保全家族，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尤其是……天佑十一年冬最后那三批军粮的‘实情’！”
　　“第三，”谢雍的目光落回书案上那张素笺和断刀印记上，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惜一切的决绝，“动用我们在宫里的所有力量！严密监视陛下！尤其是……顾凛之觐见之后，陛下的任何动向！任何旨意！另外，加派人手，盯死韩振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这个老匹夫，再落到顾凛之手里！”

　　谢安听得心惊肉跳！主子这是要……全面反扑！不仅要篡改卷宗、构陷顾凛之灭口，还要威逼当年涉案官员家眷翻供，更要严密监控皇帝，甚至对韩振山这个关键人证下死手！这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是！小人即刻去办！”谢安不敢有丝毫迟疑，躬身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谢雍一人。他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张素笺上冰冷的字迹和那柄断刀印记，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北境风雪寒……忠骨犹未安……
　　顾凛之……你到底是谁？！
　　你与那支埋骨风雪、被朝廷刻意遗忘的靖北军……究竟有何关联？！

　　一个被刻意忽略、尘封已久的名字，如同幽灵般，骤然划过谢雍混乱的思绪——
　　顾寒！

　　十四年前，靖北军主帅顾承渊之子！那个传闻中在乱军中失踪、尸骨无存的少将军！顾承渊……顾凛之……都姓顾！

　　难道……？！

　　一个荒诞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谢雍的心脏！他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如果顾凛之真是顾寒……那这十四年的隐忍，这滔天的恨意，这不顾一切的复仇……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来人！”谢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惊悸。

　　一个灰衣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动用‘暗影’，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查！查清楚顾凛之十四年前北境军败之后，到他在盛京崛起之前的所有行踪！尤其是……他与靖北军主帅顾承渊的关系！还有那个顾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关于顾寒的任何线索！”

　　“是！”灰影领命，无声消失。

　　谢雍瘫坐在椅中，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笼罩全身。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顾凛之，就不再是简单的政敌，而是一个从地狱归来、只为复仇的……索命恶鬼！

　　松鹤斋内，沉水香依旧清冽，却再也驱不散那弥漫的、来自北境的血腥与杀机。惊雷已过，真正的狂风暴雨，即将席卷整个盛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