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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辩词的审判
8.
文满星走进病房的时候,携了一束犹沾露水的百合。
“送给您的。”他轻轻说。
女神甫坐在床边,微微笑了下。尖削的下巴微微抽动,文满星看出来她有些紧张。
“我是白神使手下的神甫。叫我文就好。”文满星或许是个社交好手,面对异性有种翩翩自如的风度,“身体如何?听说您受惊过度,需要我给您安排些精神补剂吗?”
他语气的尺寸拿捏得极微妙,既不过度关心,又真情实意。
像个老好人。
药剂所的特殊药物申请,审批颇为困难,文满星的许诺对常人来说,是需要感恩戴德的大行方便。
可惜女神甫并不领情,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需挂怀。
“我理解您的感受,您不愿回忆给自己带来痛苦的的场景。”
文满星将花朵放下,说话的语气很淡,像是怕惊扰一只蝴蝶。
“但我身负审判署职责,必须前来一问。您对施害者有什么要说的吗?”
“……”女神甫摇了摇头。
“那您对骚扰犯有什么量刑意见,”文满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轻描淡写地抛出了问题:“要杀了他吗?”
女神甫吓了一跳,手边的茶杯差点跌落在地。她打了个磕绊:“不,不,不用。”
她看着面前温和、苍白的青年,像是得到了一些安全感,终于鼓足勇气说:“我不想让他死,毕竟……我也没受什么伤。”
她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就这里,擦破了点皮。”
文满星了然地点点头。
“那伯格登呢,”他又问,“您觉得他该如何处置?”
听到那傻巨人的名字,女神甫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伯格登犯下的杀人罪行,是庇特律绝不能容忍的重级犯罪。
“根据王神使的判罚记录,情感罪定罪的死亡率是64%,而杀人罪是87%;鉴于他的智力障碍,您的证词会很大程度上影响他的命运。”
他刻意地引用了两个数据。
“我……我想……”女神甫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文满星并不催促,耐心地等她想好。
那株带来的百合不知是什么品种,花瓣鲜美,散香极快。有机化合物挥发的气味淡而雅致,幽幽地铺了一室。
艾丝终于说话了:“我不知道他,他为什么要冲过来呢?我也不认识他……”
“或许吧,他可能是个疯子!”她抬起头,像寻找认可一样,热切地看着对方。
“原来如此。”文满星微微点头,眉目低垂。长而直的睫毛一敛,像是同意了她的说法。
这么一来,伯格登就不存在为熟人打抱不平的可能,只是单纯地发了狂。
“最后一个问题,”文满星抬眼,灰色的眸子像一枚子弹,要射进人的心湖里去,“您当晚出去,有没有遇见什么别的人?”
“……”女神甫愣了一瞬,整个人一下子又缩回壳里。
“我只是累了,想出去散散心。”
“散心?只一个人吗?”文满星一身神甫袍,走路却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官,迈步稳健而轻松。
他踱步到窗边,看起了风景。
有点没礼貌,可女神甫反而觉得,他不瞧自己的时候,自己要轻松得多。
他身量颇高,此时斜倚在在窗口,室内都暗淡了几分。
光也轻描淡写地给他勾了个金边。
“还是说,你要去见谁?”
艾丝愣愣地看了文一眼。
这放松的身体语言,和提问中含沙射影的刺,形成了一种不易察觉的矛盾,很是迷惑人心。
好像文神甫问这些,只是为了聊天。
文满星在窗边回过身,对她歪了歪脑袋,薄薄的嘴角微微一勾。他身体投射的阴影如一阵云翳,掠过艾丝的脸颊。
晶体瓶中的百合花朵被窗外的微风一吹,花瓣上的露水一下子滚落在地。
*
神使秘会后,伯格登立即被提送至审判法庭。
庭上,正副两位审判神使坐镇,玛丽神使协理。
为了审判庭的凸显威严和神圣,法庭的建筑层高高达六米,让人一进其间就顿感自己的渺小。
其占地面积超二百平,其间没有任何障碍物,恢宏阔大。
大门正对的墙面上,宗教徽记与天平符号各据一方。
此时的旁听席位上坐满了人。
旁听席前排是平民,灰衣神甫们堆聚在后座。文满星抱臂站在最后,隔着重重人影,遥遥观看。
“庭下,伯格登。”
下面响起一阵嘘声,王神使不满地敲了敲法槌,“肃静。伯格登,请站起来!”
旁听席所有人都看出来,伯格登压根没搞懂情况。傻大个糊里糊涂地站立起来,像一头人立的熊。
“嫌疑人伯格登,平民。编号D08996,涉嫌一级谋杀罪,暴力殴打两名庇特律居民,致其死亡。”
“请问你有什么要陈述的吗?”
沉默。
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两只手纠结地缠绕在一起抠指甲,手上有明显的涎水干涸后的痕迹。
众人望见,不禁面露异色。
“他是个傻子啊,能说什么?”人们窃窃私语。
“既然没有二话,下面就请骚扰案受害者兼杀人案证人,艾丝美拉达发言。”
“因身体原因,证人遗憾缺席本次庭审,”一旁的玛丽神使道,“不过,她的文字版证词我已经带到。”
话音刚落,法庭内闪现出一个宽阔的全息屏幕。360度视角,保证旁听席和神使都能看清。
是一份《证人书》。
本人承诺,以下一切证言属实:
庇特律新历76年3月2日,我正于忒弥斯回廊,正在等候玛丽神使约见。
当晚23点,三名骚扰者从A区居民处前来,见到我便进行言语骚扰。
在我亮明身份并进行警告后,他们不退反进,对我进行肢体触碰,发表侮辱性言辞。
在我进行呼救时,杀人嫌疑犯突然出现。
他暴起冲入人群,殴打骚扰者。因为手段残酷,所以导致严重后果,两死一伤。
期间我多次劝阻,但犯人疑似精神失常,状况疯癫,并不听从。
本人承诺,与几位人犯素昧平生,并不相识。
对于其杀人罪行,我从理智上表示:不认可、不赞同。
以上。
证人:艾丝美拉达
审判席上一片沉默。
三位大神使看着这笔迹清晰、逻辑顺畅的表述,均点头确认了证言的有效性。
另外还活着的在场者,现在还躺在医疗舱里续命,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自然没法过来作证。
王约翰将目光投向呆滞的伯格登,再次提问:“你有什么有说的吗?”
当然没有好说的。
这人形的半兽连字都不认识,证人的证词自然也看不懂。
没人愿意浪费时间,再给他再念一遍。
文满星听见那法槌敲落的沉闷响声——
“嫌疑人伯格登涉嫌杀人罪,犯罪事实清晰,证人证词已具。”
“本庭认为,犯人犯罪事实确立。”
旁听席适时地响起了一片掌声。
审判席上,玛丽眼角噙着淡淡的忧伤;王约翰握着法槌,目光空空地看向正前方;白汀则端详着那茫然的、动物般无知的杀人者。
头顶的灯光错落,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的神情冷淡而漠然,长眉之下的金绿色眸闪如湖泊,在高台上扫视、审度着这片欢腾着的人群。
掌声经久不息。
人人理智而文明,对于杀人罪行表示自己的不赞同、不认可。
一切都像是慢镜头。
光线璀璨,映照出千人千色,如此多彩。
同一种狂热。
白汀越发觉得一切乏善可陈,与百年前如出一辙。
只有一双深沉、安宁的灰色眸子。
它们静静地、长久地注视着伯格登。那神情说不上是责备,冷漠,还是哀伤。
王约翰的声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
“不过,鉴于犯人的精神疾病和智力障碍,本庭将予以适当宽限。”
“一个标准星期后,审判厅将宣布判罚。”
他结束了这次没有辩词的审判。
尘埃落定,人们纷纷离席。
戴着镣铐的伯格登也被护卫队押走。
*
当天傍晚,久无人进的监牢迎来了最近炙手可热的新神甫。
目送文满星走进长廊,守监者和同伴低声议论起来。
“听说他就是白神使最新收的随行神甫,好威风哦。”
“白神使不是经常换随行吗,有什么好羡慕?被换了之后,那些人混得都不好,因为在任上得罪了老些人哩。”
“你不知道,这个比前面的都要得势!晨祷督查权,药剂审批权,甚至审判神使的通行令,他全都握在手里!”
“……”对面被唬到了,“那,那真是……”
“如日中天呐!你看他就凭身份通行令,能这么轻易地进来,普通神甫哪有这么大的权限?”
“我们呐,可千万不要得罪他。”
“怪不得,他刚刚带东西进去,你都没阻止。这位也是嚣张,和他的……一样。”声音说到这里轻轻压低了。
文满星提着一只药剂箱,缓步走在深色的廊道里。
“神甫编号B0221,申请进入监禁室D00973。”
“申请通过,请进入监禁室。”
“犯人活动范围已限制,但依旧请来访者注意安全。”
文满星适应了一下房中骤然亮起的灯光,这才看清牢房里的布局。
为了节能,走廊外灯光定时亮灭,一闪一闪的。走到伯格登牢房的这一路,文满星的眼睛真是遭了不少罪。
他揉了揉眼睛,拧着眉头看向里侧。
那缺根筋的傻巨人蜷缩在角落里,双手双脚尽是镣铐。
墙角闪烁红光的智能眼一直监视着他,一旦判断出危险行为,将立刻联系终端,对犯人实施控制。
从犯罪到被擒,关押至今,伯格登一直不在状态,审判的时候也保持着神游天外。
然而此刻,他却像灵魂突然归位似的,目光灼灼,盯住了文满星手里的盒子。
文满星蹲下身,把药剂盒放在了地面上。
一只湿漉漉的鼻子从盖得并不紧的药剂盒盖中探出来,左嗅嗅,右嗅嗅。
伯格登的大脑袋就跟着那只鼻子,左看看,右看看。
确认安全之后,一只毛茸茸的幼犬扑腾着从药剂盒中探出脑袋。
伯格登惊喜地叫出声:“登……登登!”
他伸出手,小狗登登眼睛亮晶晶的,欢腾着要往他那处奔去。
——却被文满星一把捏住后脖颈,放到手臂上。
小狗顺势翻起了肚皮,扭来扭去。
他梳理着幼犬温热的毛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杀人犯:“伯格登,回答我一个问题。”
伯格登紧盯着小狗,急切地呜呜哇哇起来,急着要“登登”。
听他唇齿含糊,连话都说不囫囵。
神甫用手指逗了逗狗。
文满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我问你一件事,回答了,我就把登登给你。”
“不回答——”
“我就把它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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