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低头

　　我和他的关系更进一步，是在寒假。那天傍晚，屋外的雪落了很厚一层，我在院中慢腾腾地扫雪，娘在屋里织毛衣，爹今晚向家里打了电话不回来。
　　我低头专心清理积雪，忽然，很近的地方传来很轻的、带着犹疑的一声“陈冬木”，我蓦然抬头，梁友树正站在离我不到五步远的地方，头发乱七八糟扎在一起，脸上挂着一道红痕。
　　我的心一下缩紧了，目光紧紧落下他的脸侧。
　　“原来你的家在这里啊。”梁友树微微仰起脸，干巴巴地冲我打招呼。
　　这么冷的夜，我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衣物也觉得冷，梁友树他就穿着一件高领的茶色毛衣立在萧瑟的寒风中，远处的电灯照亮他的半张脸，眼里泛着波光。
　　梁友树在学校里一直都是神采飞扬，可现在我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情绪那么低落，我的心也不由地笨重起来，像是被人拴上了一块石头，要往湖里沉。
　　你和家里人吵架了吗—还是发生了其他不愉快的事？我忍不住上前两步，我和他离得那么近，似乎我们的心也近了。
　　噗—扫帚闷闷地倒在雪地上，我一惊，反应过来后，弯腰捡起地上的扫帚，同时像捡起了勇气似的，问：“你进来坐一会儿吗？”
　　梁友树哆嗦着点头，我领着他到自己的屋子里，因为没有多余的板凳，我让梁友树先在我的床上坐下。
　　我从保温壶里倒出一碗热水递给他递，梁友树接过去，双手捧住碗边儿不停地搓，搓得手心通红。天气这么冷，他这个样子在外面多久了？我从衣柜里翻出一张新的洗脸帕，去厨房用烧热的滚水烫透了，挤干水，叠成小方块儿敷在他的手上，说：“你把水喝了，才能热乎一点。”
　　“陈冬木，”梁友树看着我，顿了很久，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今晚，能在你家睡吗？”
　　我埋头专心为他敷着指尖，头也不抬：“好。”话音未落，我的心立刻变得又酸又胀，梁友树在我的家里过夜—这是真的吗？
　　梁友树忽然握住我的手，特别认真地说：“谢谢你，陈冬木。”
　　他的手很润，很有力。我甚至感受到他的手微微颤抖。那一刻，我的心也抖起来。书上说，记忆是最容易模糊的东西，但刻骨的，会一直牢不可破地粘在记忆里。我相信。
　　坐在梁友树身边，我脱下棉鞋，一抬头发现他愣愣地看着我。不，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我的右脚，脱下棉鞋的右脚尽管裹了一层袜子，还是显出些畸形，右脚棉鞋中厚厚的一层鞋垫也一览无余。
　　我的大脑立刻慌乱起来—我该做些什么来弥补—弥补这个不算过错的过错。对于梁友树，我不希望他看到我任何负面的模样，他现在会怎么想呢？
　　陈冬木，原来你是个瘸子。怪不得你老是不参加体育活动，怪不得在学校几乎都不走动—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涨红了，逼自己不再想下去。
　　低垂的目光中，我感觉到梁友树收回视线。气氛变得奇怪，梁友树什么也没说。
　　“梁友树……”我不由自主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些颤抖。
　　梁友树握住冷掉的帕子，盯着屋内的某处，声音很轻道：“所以你才每天放学来看看我们打球吗？因为你……”
　　我有些懵，反应过来后旋即点头—尽管事实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梁友树以为我因为脚的问题打不了球所以才每天放学后在操场边看一眼。我这么想着，心里腾然一个激灵—梁友树是多久注意到我的？
　　他那时看到站在一旁的我，会不会奇怪为什么我不加入他们吗？
　　现在他终于知道原因了。我心里自嘲地笑笑。
　　熄灯过后，我与梁友树背对背躺下。这样寂静的夜，我尽量减轻一呼一吸，也想倾听梁友树的呼吸。
　　忽然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掩盖了他的呼吸，我再回过神来时，梁友树已经翻身抱住我，手掌覆在我的腰间，温柔有力，使我一下僵硬得动弹不得。
　　“抱着睡，暖和一些。”梁友树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嗯—”抛开别的不谈，我的这床被子确实有些薄，我准备睡觉时都会把白天穿的棉衣再铺上去一层。今晚不知怎的，居然忘记了。
　　“梁友树，”我在黑暗中喊出他的名字，小心翼翼问道，“你能……不告诉别人我的脚……”
　　“我不说。”梁友树闷闷地打断我，似乎是因为来了困意，想早点结束对话。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落地而落地。可又不由地想，他以后会如何看我，会瞧不起我，还是……
　　陈冬木，你现在就叫庸人自扰。所以求你，睡吧。
　　我干巴巴地闭上眼，对自己说。
　　一夜过去，我的眼里多出几条血丝。昨夜我逼着自己入睡，可没办法，梁友树在我的身边，我没法儿心安理得地睡下。我一面不甘心这样的机会白白溜走，一面又什么都不能做，还担忧着我的脚的事，所有的事像麻绳一般把我缠住让我彻夜难眠。
　　如果我要是个女孩儿该多好，那样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喜欢你，可以向你的课桌里塞情书和电影票，即使你拒绝，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面对你。但我不是。我的爱是豆芽，能在阴暗的角落肆意生长，可见到阳光长出绿叶就会枯死—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对他的喜欢是很认真的，认真到我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我的痛苦无法与旁人诉说，它被埋没在心里，酿成了一缸陈年烈酒，散发出浓浓的幽怨。
　　梁友树走后，我回床边，他睡过的位置上似乎残存的香气。我慢慢坐下，又慢慢躺在床上，开始想象着梁友树的手是如何触感。
　　沉重的喘息后，我看着皱巴巴的床单，罪恶感油然生起，我扬起嘴角，苦笑。
　　你真是疯了，陈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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