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冰灯
(八)
时光荏苒,暮去朝来,池迟已在姑苏待了一个多月。他和周语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对周语的情感也在不知不觉中潜滋暗长,深深地扎根在心底。
池迟愈发觉得周语清秀的样貌、文雅的言谈举止是那么令他如痴如醉、令他怦然心动。
也因为这,池迟上茶楼的次数愈发频繁,每次和周语见面都让他感觉到一种温馨的快乐。
但是,他发现周语原本只是有些文弱的身体日渐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常常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原本周身携带的淡淡茗香都已被中草药味明显掩盖。
池迟有些担心,关心询问了一次,周语便告诉他最近自己家里事情太繁琐了,导致他有点忙不过来,便没有好好吃饭。再加上本身自己身体底子就不太好,身体最近亏虚严重,用药比以前多了。
池迟看他虽然身体病弱,但精神仍旧很好,于是没有多想。他对周语细心嘱咐几句话,让他多休息,不要累垮了身体。周语轻轻笑着,说他之后会注意的,叫他不用担心。
同时,他也发现周语不在茶楼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每次扑空都令池迟无比失落。
池迟不是没想过去周语家里看一看,但他自己心里有鬼,总觉得这样太刻意了,不太合适,便无奈抛弃了这个念头。
他发觉到了自己日渐浓厚的情感,尽管每次和周语聊天时他都是风度翩翩的一面,礼貌地控制着适当的距离,不断压制自己的心情,但他的心底仍旧想和周语近一点,再近一点。
在池迟正疯狂纠结于心中这不知如何说出口的情感时,池迟的那位在京城的朋友终于给池迟捎来了消息。
他寄来一封信,信里面除了对他在姑苏的近况进行了寒暄问候,同时还给他捎来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现在国内物理学名词的译名非常混乱,导致近现代物理学无法广泛快速传播。因此,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一些留学生们主持参与了有关组织,号召一些人讨论商榷翻译原则,准备一起翻译物理名词,编定词典。
池迟作为优秀归国留学生自然也被物理组织考虑其中。有关组织找到了池迟的朋友,让他代他们知会一声,邀请池迟来参与他们的工作,因此也有了这封信。
池迟对于有资格参加这项重要的学术活动感到很兴奋,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意味着他需要即刻前往京城。
池迟知道此事不容犹豫,但他确实舍不得这么快离开周语,于是他把这件事立刻分享给周语。
不出所料,周语听完后,微微上扬着嘴角,说:“这是一个好契机啊,你有机会可以为国贡献自己的智慧,有什么不好?”
“嗯,事实如此,但我就要在京城待上许久,时间也暂是未知,心理还是有些难过。”
周语抬眼看看他:“你不是早就预料到自己未来会在京城扎根了吗?况且你也在英国待了几年吗,不是都过来了?”
池迟撇撇嘴,心想:这已经不一样了。
周语继续看着池迟,见他有些沉默,接着缓缓地说:“你父母身体不是还很硬朗吗?不用太担心他们。”
“其他那些你比较挂念的亲朋好友,也可以互通书信,甚至方便的话也可以打电话啊。何况你也没有出国,有什么急事也能赶回来。”
“那你呢?”池迟握了握茶杯,紧张地说,“你打算一直待在姑苏吗?”
“我?”周语怔然了片刻,“我应该会一直待在姑苏,不走了,需要工作的话也就在姑苏这边找找。”
池迟有些窃喜,有些怅然,继续说:“那你可以不时给我寄信吗?你可以和我说说近况,扯些闲天,说说最近对某篇诗词古文的看法、自己写的新文章,什么都行。如果能打电话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池迟又找补一句:“毕竟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位你这样的知音,断了联系多可惜。”
周语抿着嘴笑着说:“好啊,我也很愿意。”
然后他顿了顿,说:“不过,我工作后可能跟你联系的次数就会少了。”
池迟温和地笑着,说:“没关系,那就等我有空回来找你多聊聊。”
周语点点头,没说什么。他低下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着眼底的深意。原本甘甜芬芳的茉莉花茶,竟有些苦涩。
这一次,也许是周语掩饰得太好了,池迟没有看出周语的笑里带着勉强。
得到了周语的回答,池迟便心安理得地准备离开了。他也计划好了,要趁这段时间好生斟酌自己的这段感情。为自己,也为他,找到最好的答案。
次日,晴空万里,但凉风昭示浓重秋意。池迟在家与父母道别后,启程奔赴京城。路过茶楼时,遇见了前来送行的周语。
很奇怪,明明二人认识许久了,这却是他们第一次在朗朗天光下见到彼此的面容。那被隐匿的感情好像也被掏出来,在秋日的阳光下曝晒。日光并不算温暖,却让它无所遁形、得以昭昭。
池迟见到走出茶楼的周语,在姑苏稍显萧瑟的秋季穿着厚厚的外衣,脖子却好像被遗忘,孤伶伶地露出了。他的额发被少见地拨开,突显出他明亮深邃的眼睛。整个人已如纸一样单薄,随时能被风吹翻,却行得那么挺拔。
在这临别时分,一切情绪被烘托地格外浓烈。池迟掩饰不住对周语的不舍与眷恋,便有些自暴自弃地放任它们从两人相交的视线流露出。
周语慢慢走近池迟,直至两人中间只能放下一个皮箱。他定定地望着池迟,眼睛一眨不眨。他微微张嘴,好似有些话欲言又止,不吭声,只是僵持在这里。池迟被他看得有些脸热,但是没有动作,静静等着周语说些什么。
良久,周语问池迟:“打算什么时候再回来看看?”
池迟歉意地说:“我确实还不清楚,这个任务真正完成或许需要很长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大概就要准备任职工作了。但是,我若有合适的空闲时间便一定会回来看看。”
周语颔首,却没有再多问什么,仅是凝视对方。忽然,他对池迟展露了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很温柔、很明媚,没有悲伤、有些释然。他牵起池迟的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几张写满字的纸页放到他的手上,对他说:“这是我新写的几份文章。去往京城的路途较远,无聊时当作消遣物读一读吧。”
池迟在失神时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虽然不曾知觉,却认为他的手就像总也热不起来一般。周语缓缓贴着他的手收回,只有同自己手不一样的温度残余。
池迟低下头简单翻了翻纸页,对周语认真说道:“我会好好读的,到时候写信告诉你我的读后感。”随即整理整齐后小心放入自己的行李中,停顿几秒,又从自己的行李里拿出一条绵软的围巾。
池迟的动作有些犹豫,却还是轻缓地将围巾绕在了周语颈间,一边喃喃着:“怎么没有戴围巾?我的给你吧,不要嫌弃。姑苏的秋也有些凉,要好好照顾自己。”
周语只是弯着眼睛,没有拒绝,半个下巴碰到茸茸暖意,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两人明明往常有很多话可以聊,今日只剩沉默。暧昧的沉默,一方明了,一方不明。
池迟没有看够对方,但终于决定打破这静默。他拍了拍周语的肩膀,带着温和的微笑,对周语郑重说:“我离开了,下次见。”
周语没有出声道别——他两侧的手臂举起一段高度后不再动,只是示意池迟。池迟愣了片刻,立马回应他一个久久的拥抱。他克制地搂住周语的后背,脑袋稍低下,与他的耳朵隔着适当的距离。周语也收紧手臂,环在池迟身后,下巴贴着他的肩膀,微微侧头,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池迟,保重。再见。”
池迟只记得拥抱时的温度、自己的心跳、他的声音与气味,却不记得是由谁先松开手,自己有没有再和周语说一次再见。他携带行李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周语仍立在原处,静静地目送他。
池迟穿着与他初见时的那套英伦风西装,意气风发的,赴往京城发展事业。
在火车上安坐后,池迟拿出周语写的文章读了起来。其间,他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先生曾云,混沌笼罩时分,青年者不必等候炬火,只需做一萤火,黑暗里便可照明一方土地,或成为唯一的光。此话十分鼓励青年锐进之至,我辈也决意前赴后继,无视那道道冷箭。虽后亦二三语提及太阳,我不愿细想此事,在我看来这实在艰难,有生之年盖不能见识一二。不过,我万幸见着萤火之光已然亮起,正在熠熠切割黑暗。我想做萤火,但我非萤火——我只做了一盏冰灯,在坍塌前试图拼命挥洒着光,却不知何日燃烧的烛火会被融化冰水无情浇灭。冰灯不惧消失,只希望内燃的烛火能再旺些许,穿透冰层,为抵御黑暗再分出几颗萤火。等到太阳与炬火被萤火召唤出现,冰灯同萤火一同静默,被如此热烈的光照耀是为夙愿,更是为荣幸。”
插入书签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出自鲁迅的《热风·随感录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