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星星的人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西川《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尽管几乎彻夜未眠让我感到筋疲力尽，然而，我并没有忘记去楚灿家学习的约定，因为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楚灿我想到的一切，内心的不安和恐惧鞭策着颤颤巍巍的我，它们是红光满面的的剥削者，而我是终日劳作的骡子。我急于找楚灿倾诉，好像是去寻求一个慰藉，好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
　　“你听说孔落遥的事了吗？”我问楚灿。
　　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隔着窗帘靠在背后的墙上。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接着她站起身，将书桌上的笔筒拿起来，把里面的笔全部倒出来，最后，压在笔筒底部的一块橡皮滚了出来，在课桌上划出了一道弧线后停在我的手边。楚灿拿起这块橡皮，放在手心里让我看。
　　“这块橡皮是孔落遥给我的。那次月考时，我坐在他前面，临考前我发现忘记带橡皮了，于是我转过去问他有没有多余的橡皮。他先是摇了摇头，但立马点了点头。于是，我看到他用尺子把他的橡皮从中间割成了两半，他留了一半，分给我了另一半。”楚灿平静地说道。
　　然后，我们沉默了良久。没有抒发对生命的唏嘘，没有讨论对疾病的认识，也没有交谈对过去的回忆，这些在一个人离去后，世人司空见惯的行为却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接着，我将那个可怕的推论告诉了楚灿。
　　我看到她的眼睛在我说话时逐渐越睁越大，窗外明媚的光线透过玻璃照进她的眼眶，因此我能清楚地看到她棕色的眼珠和黑色的瞳仁，甚至介于两者之间从中心晕向周围的每一丝纹路，它们传递出了楚灿内心的惊异和恐惧，这是对于她，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但是在我说完后的几秒钟内，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桀骜。她淡定且从容地说道：
　　“你不能将不相干的事物强行联系在一起，你也不应该将问题思考得如此深入和复杂，因为很多东西不值得去探寻到根源。”
　　停顿了一下，她突然问我：
　　“你知道那片麦田蔓延向何处吗？”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她说的是麦田公园旁边的那片麦田。我原以为她会解开我心中的疙瘩，或者最起码带给我一丝的安慰，可是，此刻我的内心不仅充满了恐惧，又增添了偌大的疑惑，它们搅在一起让我觉得每一次呼吸都绕过了九曲十八弯，我不明白楚灿的意思。
　　“走，我带你去看它的尽头。”
　　说着她就起身走出了房间，我跟在她的身后。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我们走进了麦田公园，我们又走出了麦田公园。我始终跟在她的身后，她走得很快，也没有回头看看我是否跟上了她的步伐，就好像确信我一定在她的身后。我们一直沿着麦田走，道路很窄。我们抛下了作业，抛下了城市，抛下了那个男人和孔落遥。
　　我们走了很远，我却没有看到麦田的尽头。前面一段路程麦田边缘所栽下的榆树在不知不觉中也中断了，替换它的是矮小的灌木丛，没有了刚才的树荫，又因为时间不断地接近中午，夏日的阳光就显得十分阴险和毒辣，如同沾了毒液的利箭万箭齐发，不断地射向我们，然而我们却没有盾牌去抵挡它们，只能任由他们刺穿我们的□□和灵魂。我们不断地跨越着脚下的灌木丛，偶尔出现的阵阵微风吹着身旁的麦田，金黄的热浪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像是被阳光晒得中暑时发出的呻吟声。这些黑紫色的灌木丛浑身布满细小的、却异常尖锐的刺，跨越时一不小心就会刮到皮肤，我的脚踝和小腿已经错落地分布着被灌木丛的刺划伤的一道道划痕，白色的划痕上起了白色的皮，它们顺着同一个方向微微倾斜。慢慢地，这些白色的划痕肿了起来，变成了红色，但不断出现新的划痕，用白色又填补了这些红色，它们新旧交替，乐此不疲。
　　我看到远处有一些蓝色的集装房，它们经历了风吹日晒，已经有些陈旧了，如同穿了很多年的牛仔裤，牛仔蓝褪了色有些发白。
　　“那些蓝房子已经搁浅在这里六七年了。原本他们要把这片麦田毁了建成高楼大厦，后来遭到郊区农户的抗议，工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施工队搭起了那些蓝房子，却没有把它们拆了。”楚灿突然回过头对我说道。不等我回应，她又恢复之前的步伐，不断地往前走。
　　“嗯......哦哦......”我像是在说梦中的呓语一样回应了她，也不在乎她是否听到了我嘴巴里咕哝出来的声音。
　　总之，我们继续走着，蓝房子在我们的视线中不断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们离它们越来越近了。工人们住进这样简陋的集装房里，灾区的人们住进这样简陋的集装房里，难民们也住进这样简陋的集装房里。被称为“东方男孩”的少年们从东欧非法偷渡进入西欧，在蓝房子里躲避警察的搜索，他们从蓝房子里狂奔出去，又蹑手蹑脚地在黑夜降临时回来，总有一天他们不会再回来，因为他们被遣送回国了。难民不断从中东、非洲涌入欧洲，欧洲不断地将难民遣送回去，阿拉伯之春变成了阿拉伯之冬。宗教冲突、石油危机、种族主义、现代法西斯、战争移民、男权女权......三胎政策、全民医疗、婚姻法、物价水平、食品安全......影响国际世界的大问题和影响我们个人的小问题，大问题里掺杂着小问题，小问题中影射着大问题，甚至宏观到宇宙的问题都没有被解决，何况是我吃星星的事情，更没有办法解释，那个男人和孔落遥在它们面前像两颗尘埃，变得微不足道起来。阳光越来越灼热，所有事情也越来越模糊，前方的道路也越来越迷茫，只有麦田依旧在蔓延。
　　我们走到了蓝房子跟前，并没有停留，只是路过，因为蓝房子后面依旧是麦田。经过蓝房子时，我才发现它们周围有一圈不到半米高的栅栏，原本黑色的油漆经过太阳的暴晒后，有一部分已经脱落，还能看到一些黑色的漆皮和碎屑掉在地上，雨水的冲刷和高温的蒸发使得没有油漆覆盖的栅栏生了锈，裸露着自己原本的红色，像是被剥了皮后呈现出血肉模糊的躯体。它们被资本家毫无意义地插放在这里，没有报酬，却消耗着青春、磨损着生命，所以现在它们歪扭七八地半躺着。
　　终于，我看到不远处不再泛着金黄色的光芒，一条金色的线条清晰明了地将刚才走过的所有麦田拦下。我们即将走到麦田的尽头，我们就要到了。一个我从未到达的尽头，连想象都未曾想象过的地方。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涉足这片麦田的尽头，我原以为它根本就没有尽头。但现在，我却离它越来越近，我就要跨越那一条金线，一切界限将会消失。尽头，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我们站在尽头，麦田中断了，麦穗不再生长。实际上，麦田的尽头什么都没有。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是一滩烂泥，一滩烂泥的周围是龟裂的土地。这片荒地上没有野花、没有野草，只有尘土和蜘蛛网般的裂缝，还有从城市里漂流过来的塑料袋，它们五颜六色地半埋在泥土里，半露在空气中，泥土没有将它们降解，空气也没有将它们风化，垃圾终究是垃圾。
　　“看，这就是尽头。”楚灿看着我的眼睛说道，然后她扫了一眼周围的景象，望着更远处的山，继续说道：
　　“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荒凉颓败。我们走了这么久，到头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没有价值的，甚至还破坏了曾经的梦。所以，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必须去探个究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被放下。”
　　是我多虑了吗？我真的该放下吗？
　　“我试试吧。”我喃喃地说道。
　　“我的头很疼。我觉得世界太大了，星空很恐怖，而我很渺小，但我却控制不了如此渺小的我，更无法理解巨大的宇宙。”我的嘴里继续说着这些毫无逻辑的话。
　　长时间的步行带来了深深的疲劳，从头到脚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喊累。在荒凉的麦田边上，我们席地而坐。
　　此刻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到达了头顶，刺眼的阳光直射在大地上，太阳周围紫红色的光晕和黄得有些发白的光圈散发着一种病态的美，让人无法抬头再望天空一眼，若是再看一眼，必将就此沉沦。我看到楚灿的脚踝和小腿上和我一样，被灌木丛中的刺刮出了一道道的伤痕，它们也变得红肿，她也一定和我的感受一样——伤口像是被灼烧一般，火辣辣地疼，每一处神经都像触电一样发麻。
　　“但是，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直到此刻也是。我很担忧，真的，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感到过如此怪异的担忧。”她终于说出内心的忧虑，几个小时之前我在窗边没有看错她的眼神。
　　“所以，我在刚才的路上想出了一个策略。我知道它漏洞百出，但却别无他法。”
　　“什么策略？”
　　“你不能再看到星星，你不能在夜晚出门，你要关好窗户、拉好窗帘。你，要防止再一次吃到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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