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渊渡厄

　　那轻如蚊蚋、带着浓重鼻音和颤抖气息的音节，仿佛不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而是被某个失控的幽灵硬生生挤出唇缝。

　　温辞在声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彻底僵在了宿舍楼冰冷的台阶上。

　　他在说什么？！

　　他刚才……

　　对那个恶魔……

　　说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灭顶！

　　比刚才在食堂面对楚孟凫时更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然后又被高高抛起，坠入无底的冰窟……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四肢百骸瞬间麻木！

　　恨意！

　　刻骨的恨意！

　　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如同两股最炽烈的岩浆和最冰冷的寒流，在他体内疯狂对冲、爆炸！

　　瞬间将他那点因混乱和虚弱而短暂失控的意志撕得粉碎！

　　他怎么会？！

　　他怎么可以对那个将他拖入地狱、碾碎他所有尊严和希望的恶魔说出那个字？！

　　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在食堂勉强喝下的那点热粥，此刻化作滚烫的毒液，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干呕。

　　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和生理不适而剧烈地佝偻下去，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做了什么？

　　他背叛了自己！

　　背叛了前世那个在绝望中死去的自己！

　　而前方，那个即将没入门洞阴影的高大身影，在听到那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音节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墨渊僵立在原地，背对着温辞。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骤然绷紧的肩背轮廓，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硬弓。

　　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听到了。

　　那轻飘飘的两个字，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毫无防备地砸在了他早已被愧疚和无力感冰封的心湖上。

　　“谢谢”？

　　谢什么？

　　谢他在食堂那冰冷强硬的介入？

　　谢他刚才情急之下那不容拒绝的抓握？

　　还是……

　　谢他沉默地走在这段黑暗的路上，挡住了那些可能存在的坑洼？

　　荒谬！

　　讽刺！

　　像一把粘上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他心脏最深处！

　　他配吗？

　　配得上那个被前世的“他”亲手碾碎的灵魂，说出的任何一个带着正向意味的字眼吗？

　　巨大的冲击让墨渊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一股混杂着尖锐刺痛、无法言说的酸楚和更深沉的自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转身，去抓住那个在台阶上痛苦佝偻的身影，去质问，去剖白，去……做点什么！

　　但就在他身体微动，即将回头的刹那——

　　“哐当！”

　　宿舍楼沉重的玻璃大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刺眼的白炽灯光瞬间倾泻而出，如同探照灯般打在了台阶上僵持的两人身上。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大晚上的，在门口磨蹭什么？！要进就快进！关门了！”

　　管理员粗嘎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滞。

　　墨渊所有即将爆发的冲动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硬生生扼住。

　　他猛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再睁开时，那片深潭般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

　　他没有回头。

　　他不能回头。

　　温辞那一声无意识的“谢谢”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随之而来的、更猛烈的自我厌恶与崩溃，清晰地传递过来。

　　此刻任何形式的靠近和回应，都只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推入更深的绝望深渊。

　　墨渊只是借着管理员推门的光线，目光极快、极深地扫了一眼身后台阶上那个单薄佝偻、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的身影。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是确认他的存在，是感知到他此刻濒临崩溃的状态，是……

　　一种无声的告别。

　　随即，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理会管理员不耐烦的催促。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决绝，猛地加快脚步，彻底融入了宿舍楼内明亮却冰冷的灯光之中。

　　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如同被那刺目的光线吞噬，只留下一片突兀的、令人心悸的空荡。

　　管理员看着墨渊消失的方向，又疑惑地看了看台阶上低着头、捂着嘴、身体抖得不成样子的温辞，眉头皱得更紧了：“喂！那个同学！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

　　“不……不用！”

　　温辞猛地抬起头，嘶哑地打断管理员的话。他的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白垩，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光洁的额头上。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惧、混乱、巨大的羞耻和自我厌弃，如同即将碎裂的琉璃。

　　他看也没看管理员，仿佛对方是某种可怕的瘟疫源头。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拖着那条剧痛的伤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极其狼狈地冲进了宿舍楼敞开的玻璃门。

　　动作快得像是在逃离什么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砰！”

　　沉重的玻璃门在他身后被管理员不耐烦地重重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隔绝了外面湿冷的夜风和昏黄的路灯。

　　温辞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楼内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消毒水和陈旧地板蜡混合的气味冲入鼻腔，让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反胃。

　　他不敢停留，不敢看周围任何可能投来的目光，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冲向楼梯间。

　　膝盖的剧痛在奔跑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但他毫不在意。

　　身体上的痛苦，此刻反而成了转移内心那场毁灭性风暴的唯一方式。

　　终于，他冲到了自己宿舍门前。

　　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冰冷的钥匙，试了好几次，才“咔哒”一声打开门锁。

　　“砰！”

　　门被用力甩上，反锁！

　　狭小的、熟悉的、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旧书的气息。

　　安全了……

　　暂时安全了……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排山倒海般的虚脱和那场被强行压抑的风暴的彻底爆发。

　　温辞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缓缓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膝盖的剧痛清晰地传来，他却感觉不到。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之间。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死寂的宿舍里低低地回荡开来。

　　那不是哭泣，更像是一种灵魂被撕裂时发出的、绝望的哀鸣。

　　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无法控制。

　　冰冷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单薄的裤料。

　　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带来一阵阵灼痛。

　　他在哭什么？

　　哭膝盖的疼痛？

　　哭楚孟凫的欺凌？

　　还是哭……

　　那个恶魔沉默的背影？

　　不！

　　他哭的是自己！

　　哭那个在绝望关头，竟然会对那个恶魔脱口说出“谢谢”的自己！

　　那一声轻飘飘的“谢谢”，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他重生以来小心翼翼重筑的、那道用血泪和恨意浇筑的界碑，硬生生劈开了一道狰狞的、无法忽视的巨大裂痕！

　　屈辱！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恨墨渊！

　　恨那个带给他无尽痛苦的名字！

　　但他更恨此刻这个软弱、混乱、甚至……

　　对那片刻冰冷“庇护”产生了一丝可悲动摇的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嘶哑的、带着浓重哭腔的自语，在空荡的宿舍里破碎地响起。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目光死死地落在自己膝盖上那块刺眼的、洁白的纱布上！

　　那是墨渊包扎的！

　　那个恶魔留下的烙印！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和排斥感瞬间冲上头顶！

　　温辞像是疯了一样，伸出颤抖的手，用指甲狠狠地抠向纱布的边缘。

　　他要把这个东西撕下来！

　　撕得粉碎！

　　他要抹掉一切那个恶魔留下的痕迹！

　　“嘶啦——！”

　　医用胶带被蛮力撕开，粘连着刚刚结痂的伤口边缘，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鲜红的血珠瞬间从擦伤处渗出，染红了纱布的边缘和温辞冰冷的指尖！

　　剧痛传来，温辞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看着指尖沾染的、自己温热的鲜血，看着纱布上迅速洇开的刺目红痕，看着膝盖上那道狰狞的、再次被撕裂的伤口……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凉和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

　　他颓然地松开手，任由那块染血的纱布歪斜地挂在伤口上。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混合着额角的冷汗，滴落在染血的膝盖上。

　　宿舍里一片死寂。

　　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低低回荡，如同困兽绝望的哀鸣。

　　那道由血泪筑成的界碑，并未倒塌。

　　但它裂开了。

　　一道深深的、狰狞的裂痕，无声地横亘在那里。

　　裂痕深处，是滔天的恨意，是冰冷的恐惧，是巨大的屈辱和自我厌弃……

　　还有……一丝被强行掩盖、却如同鬼魅般无法驱散的、极其微弱的……

　　余烬般的茫然和……

　　动摇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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