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爱着的人与不被爱的人

　　危岭很挑食，口淡，不喜欢吃羊肉，大部分蔬菜都是他的重灾区，所以和他吃饭，算是个不小的难题。

　　曾经于以安说，像他这样挑食的人，就应该周一胡萝卜周二甘蓝周三木耳菜周四秋葵周五茴香周六茄子周日芹菜地伺候、周而复始地生活，狠狠修正口味。

　　当然，他没能如愿。

　　危岭默不作声地喝着红酒，时不时地回应宁炀的话。

　　“毕业以后，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就搬走了。”宁炀垂着眼睛，有些感慨，“我以为我再也遇不到你了。”

　　危岭放下酒杯，“妈妈不喜欢那边的环境。”

　　老人嚼舌根，小孩乱起哄，有时妈妈只是上街买菜，都能听到摊主与其他人的窃窃私语，爸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难免会成为其他人的饭后谈资。

　　妈妈表现得若无其事，实际上她已无法继续忍受了。危岭初中才刚毕业，她就带着他们来到了城郊，租了一套老房子，丢了旧手机卡，开始新的生活。

　　宁炀看着危岭，想起学校里有关于他们家的传闻，刻意回避那些不太开心的事情，转移话题道：“不过，我问遍了所有同学，他们好像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嗯，我没有手机。”危岭说，“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有自己的手机。”

　　宁炀挑眉说道：“哦。”

　　难怪无论怎样都联系不到他。

　　两人聊了一些初中往事，危岭始终是一副神情恹恹的样子，没有什么兴致，望着盘中的芦笋，神游天外。

　　宁炀看着精神已然麻木的危岭，考虑再三，开口问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危岭摇头，“没有。”

　　宁炀自然不信，他晃着红酒杯，轻声说道：“从初中起，你就是不擅长说谎的性格。”

　　危岭没有抬头看他，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不想说，宁炀没有多问。

　　班级里，危岭常常是最为沉默的存在，他从不主动开口，只会静静地待在角落里，手里摆弄着几片叶子，或者形状独特的玻璃碎片，没有人对得上他的电波。

　　但是看他的表情，宁炀能多少猜到他悲伤的原因。

　　忽然，电话铃声扯坏安静的气氛。

　　危岭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于以安。

　　宁炀说：“接吧，我可以回避的。”

　　“不用。”危岭按下接听键，语气很冷，像是公事公办地询问，“有事吗？”

　　于以安的声音非常焦躁，“你怎么把我的东西都扔出来了？”

　　危岭垂头，用指尖掐着指节，“不需要了。”

　　“你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你。”于以安理所当然地说道，“有什么事，难道我们不能坐下来聊聊吗？”

　　“没有聊的必要。”危岭按着指腹，“你把那些东西都拿走吧，如果你不想拿，可以扔给楼下的垃圾站。”

　　于以安说：“我不拿，你也不许扔。”

　　危岭没有说话。

　　于以安语气稍缓，“我们见一面，好吗？”

　　危岭说：“你可以和他见面，我没意见。”

　　“危岭，你听我说。”于以安闭了闭眼，晚风擦过他的头发，吹得风衣猎猎作响，“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都不会再往来了，原谅我，好吗？”

　　危岭依旧没有说话。

　　于以安向他百般承诺，“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你不愿意相信我吗？”

　　“对于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抱歉，但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别赶我走，好吗？”于以安放低声音，像是在乞求他的原谅，“求你了，我需要你。”

　　危岭沉默一会儿，说：“等我。”

　　于以安轻轻笑道：“好，我等你回来。”

　　挂断电话，危岭更觉得身体乏累了。

　　宁炀观察着他的表情，问：“是很亲密的人吗？”

　　危岭喝着红酒，说：“以前是。”

　　宁炀点头，“好。”

　　这是危岭喝的第七杯酒了。

　　如他所言，他的酒量有所进步，至于进步的原因，并非工作应酬，而是生活琐事，无论哪种，都很心酸。

　　宁炀看着手中的酒，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危岭仍是一杯即倒的酒量，没有变过。

　　吃完晚饭，他们来到影院门口。

　　宁炀揽过危岭的肩膀，笑着说道：“陪我看场电影吧，多年不见，我有些想你了。”

　　危岭没有拒绝，同意了。

　　他不想回家，他不想看见于以安，他在逃避，逃避所有见面与事情发展的可能性。

　　宁炀将他带到后排，两人并肩而坐，近到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宁炀同样不希望危岭离开他。

　　他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如果说初中时的危岭只是内向敏感，那现在的他，更像是孤僻绝望悲哀麻木的复合体，心境疲惫，难以痊愈。

　　宁炀想要知道他究竟是遭受了什么打击，才会变成这副样子，是有关于妈妈的事情吗？还是其他？

　　初中毕业以后，宁炀研究过危岭的心理状态。他好奇危岭的成长环境，好奇危岭的性格形成，他更好奇，究竟如何才能将危岭带到阳光之下。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关注危岭了。

　　那时的他喜欢坐在第六排，单手支着下巴，抬头去看坐在靠窗位置的危岭。

　　窗户大开，风吹起翻飞的窗帘，挡住危岭的背影。蓝白色的夏季校服，在偌大的空教室里，显得格外孤寂。

　　毕业典礼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说过话。

　　宁炀曾经以为他们就此错过，像是生命中匆匆的过客，直到昨天晚上，他们再度重逢。

　　昏暗的影院里，宁炀看向危岭的侧脸。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幕布，眼神空洞无光。

　　宁炀默默收起视线，在危岭的耳边，轻声问道：“明天，我们可以再见一面吗？”

　　危岭缓慢地看向他，“嗯？”

　　宁炀笑道：“我想和你见面。”

　　危岭没有拒绝，“可以。”

　　看完电影，宁炀送危岭回到家中。

　　危岭解锁开门，一道人影站在客厅中央，危岭抬头，恰好与他对视，以及看见堆在他身旁的收纳箱。

　　看见他的身影，于以安立马走到他的身前，开门见山地说道：“原谅我吧，我们重头开始，好吗？”

　　话落，他看见危岭身后的男人。

　　宁炀将手搭在危岭的肩上，问：“我需要回避吗？”

　　危岭说：“你先走吧。”

　　“好。”宁炀替他扫去肩膀上的落雪，笑着说道，“明天见。”

　　危岭低着头，“嗯。”

　　走下楼梯，宁炀没有彻底离开。

　　他坐在车里，看向亮着灯的房间。

　　如果他没猜错，房间里的男人，应该就是危岭消极的原因吧？而且听他的发言，两人应该关系匪浅，是男朋友吗？既然是男朋友，还说了那种话，证明关系应该岌岌可危，处于崩塌的边缘。

　　宁炀当然倾向于危岭才是受害者，就是不知道他的男朋友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他如此寒心。

　　除此以外，宁炀还在担心，担心危岭狠不下心，担心危岭无法拒绝他，危岭不擅长拒绝，他更擅长逃避，尤其是遇见让他忧愁的事情，他更是会逃得无影无踪，仿佛只要他不回应，那些事情就不存在。

　　宁炀看着房间里的灯光，无声叹气。

　　房间里，危岭关上家门。

　　房间里的灯光并不夺目耀眼，带着些许橘黄，充斥着柔暖的气息。

　　危岭慢吞吞地摘下围巾，问：“你有什么事吗？”

　　于以安听见他疏离的语气就有些伤心，“我希望我们能回到过去，原谅我吧，我绝对不会再犯了。”

　　危岭一言不发，而是脱了外套，坐在茶几前，倒了一杯热茶，像是全然忽视他的存在。

　　“危岭，你相信我。”于以安绕到他的身前，“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手机。”

　　他掏出手机，轮流点着几个应用，眼里带着浓浓的疲倦，“你看，我已经删完了，我和他没有关系了。我们和好吧，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危岭捧着热茶，问：“他不要你了吗？”

　　“危岭。”于以安不断重复道，“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已经断了所有联系。”

　　危岭无动于衷，于以安只好跪在危岭的身前，握紧他的手，“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性格吗？我会改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危岭已然麻木，他将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起身走进厨房。

　　于以安跟在他的身后，喋喋不休，忏悔道：“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因为钱而背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爱不爱你，你是最清楚的，我绝不会再做出伤害你的事情了，相信我，好吗？”

　　危岭没有理会，而是拿了两瓶冰镇啤酒，走出厨房。

　　于以安向前一步，抢过他的啤酒，下意识地说道：“已经很晚了，别喝了，难道你还想胃疼吗？”

　　说完，他忽然一怔。

　　危岭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愣了许久，开口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于以安拿着啤酒，沉默几秒，他把它放在柜子上，然后抱住危岭，将脸埋进他的肩颈里，声音沉闷地说道：“对不起。”

　　危岭看向天花板，听他在耳边碎碎念，说着抱歉，说着我爱你，说着原谅我吧。

　　他举起右手，停在空中。

　　于以安仍在抱着他，力道很大，抱得他有些痛。

　　于以安牵住他的右手，十指相扣。

　　渐渐地，危岭感觉到了湿漉漉的触感。

　　是于以安的眼泪，落在他的锁骨上，丝丝的，沁着凉意。

　　于以安抬手扶着他的后脑勺，边哭边吻他，“求你了，危岭，不要和我分手，我爱你，我需要你。”

　　危岭闭了闭眼，拍拍于以安的后背，“我知道。”

　　于以安哭得瓮声瓮气，他今晚没有戴首饰，耳朵、手指和手腕，都很素净，眼尾红红的，似乎有些委屈，“那你会原谅我吗？”

　　危岭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早就看透了他。

　　他知道，于以安肯定没有收心。

　　他们曾经讨论过他们的原生家庭，危岭渴望得到父母的爱，后来奢求母亲的爱，哪怕所谓的母爱只是从指缝里流泻出来的小小关心，他都渴望，他甘之若饴。

　　于以安知道他的成长环境，同样知道他缺乏安全感，缺乏认可与爱，于以安比谁都清楚他的需求。

　　而他同样知道于以安的成长环境。

　　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对他看管十分严格，甚至早早地为他制定了人生目标，成为一名医生，或者成为一名律师。于以安从小叛逆，总是希望能够反驳父母，指出他们的错，证明自己的正确。

　　毫无疑问，当他说他想成为音乐生时，父母都不同意。但于以安不在乎他们的意见，他们产生冲突，每天吵架，那些都无法影响于以安的心境。他白天上学夜里打工，直到挣足学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音乐生。

　　于以安不需要那些浮于表面的爱，没有爱，他依然存活生长，他需要钱，他的物欲膨胀，普通的爱根本满足不了他的需求，所以他会问危岭要钱，会因为钱而出轨，在他心里，钱比爱重要，钱在哪里，爱在哪里。

　　他们谈了五年，危岭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性格与为人。

　　对于钱财，于以安肯定不会轻易放手的。

　　只是危岭不明白，明明他有了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还要乞求他的原谅？为什么还要回到他的身边？难道他真的爱他吗？

　　危岭想不明白。

　　他拍拍于以安的腰背，说：“起来吧。”

　　于以安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声音闷闷地问：“你原谅我了？”

　　危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转身走进卧室，坐在床边。

　　于以安始终跟随着他，抱着他，企图亲吻他，“不要对我这么冷淡，好吗？”

　　危岭忽然开口说道：“我已经容忍你很长时间了。”

　　于以安愣愣地看向他。

　　“如果你不把他带到家里，我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无视你们的关系。”危岭心中死寂，语气沉重，“是你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而我不会再容忍你了。”

　　诚然，他幻想过于以安抛弃那个男人，他们和好如初，就像从前那样。

　　但现实终究是现实，于以安无法舍弃那个男人，哪怕他和危岭同居，他都会毫不在意地露出脖颈上的吻痕，属于别人的吻痕，他带着属于别人的吻痕，对着他说，他爱他。

　　危岭累了，说：“明天你就搬出去吧，反正他给了你很多钱，去宾馆，去酒店，或是去他的家里，我不拦你。”

　　“危岭……”于以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危岭竟然会拒绝他。

　　于以安追问道：“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很重要吗？”危岭掀开被子，已经无力与他争论，“我困了，就这样吧。”

　　于以安拽住他的手腕，“不行。”

　　他茫然地抱住危岭，亲吻着他的唇角，“你不能离开我，我们不能分手。”

　　危岭挣了挣，没有挣开。

　　于以安哭着说道：“原谅我吧，我爱你。”

　　危岭移开视线，“明天你就走吧。”

　　他是真的累了，他现在只想睡觉。

　　于以安看着危岭躺在床上，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危岭不想与他争论，掀起被子盖过头顶，与世隔绝。

　　于以安隔着被子抱着他，亲吻着他的额头，压在他的身上，低声说道：“我爱你。”

　　被子底下，危岭闭着双眼。

　　他能感受到于以安的拥抱与亲吻，没有变过的味道，没有变过的力道，却不再让他感到安心。

　　危岭甚至在想，或许他对于以安是抱有幻想的。

　　如果于以安真的和那个男人断了所有联系，如果于以安选择重新爱他，如果于以安用余生陪伴他，他绝对会同意的，他无法拒绝所有爱他的人，更何况那个人是于以安。

　　他想给于以安机会，但是他太累了。

　　他好想逃避，好想躲到山洞里，从此再不见人。

　　睡意来临之前，他垂着手臂，顺从本心，回应着于以安的拥抱，随后他感觉到于以安在吻他，小心翼翼的吻，甚至没敢加深力度，吻里掺杂着苦咸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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