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我的遗世倾爱

　　辰纪元初（左右纪元分别为：絜、谨）

　　织阳城正阳殿

　　千丈绸缎垂悬如瀑，在穿堂南风中起伏翩跹，搅动着满殿烛光。空旷殿宇深处，王后跪坐于冰凉玉砖，纤指死死攥住男人玄色衣摆，哭腔零碎，尽数被风撕扯。

　　“你定是疯了！那人来路不明，岂能轻信？纵使他真有通天之能，事成之后，你又当如何自处？”

　　她生得好看，骨子里流露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娴淑，眉间画上了一株雪白的海棠，显得更加没有了血气。

　　城南双娇，一娇成了一界之后，一娇承了一城之主，如此风骨，却是外相而压盖不了的气质。

　　商莫晗身姿如松，玄袍上的暗纹在光影间流动。他垂眸避开她的注视，眼如深潭，剑眉微蹙，通身的威压让满殿绸缎都仿佛凝滞。站得很直，未语。

　　见他没有理睬，王后提了声试图再劝，“你以为你有多强大，付出了那么多人的性命，那些无端被牵扯进来的人，甚至连得知真相的权力都没有。谁会甘心，谁又真心愿意！就算是你，也无权替他们做决定。”

　　听及此，那人终于肯开口了，“成事总该有付出，何况，无论是我，还是江家，都不曾亏欠他们。”商莫晗眼神依旧淡漠，单膝跪下间，双手扶起地上的女子，声音却是分外的温润，是独为她留的温柔。

　　“念儿起来，凉。”

　　她又何尝不知，他的不甘。只是要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赴死，她做不到。

　　王后搭上的手徒然抓紧，湿了双眸，声音似是乞求，脉脉的盯着人，“收手吧，我们……渺小如同蜉蝣，世人有家就是幸福，我们还有泷儿，他……可以不用承受那么多。”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只是，沉默越久，就越能逼得她退步。

　　屡试不爽的一招。

　　提及商泷，商莫晗有愧疚，低垂下头不再看她，“你带着泷儿回城南吧，明天启程，我会让尚戚护好你们。”

　　王后得到了答案，颓废的从商莫晗身上抽开，撇过头去。清明的眸子瞬间晕了通红，可她，不会当着他的面落泪。

　　毕竟，自她跟着他离开城南，她就已经做好了陪他承受这一切的打算，她爱的人一个人面对这世事已经够痛苦了，她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商莫晗缓缓起身，看着地上的身影静立良久。即便是成王之姿，也会有七情六欲，那是他最爱之人啊！又岂会不心疼，他欠了太多了。只是，成败在此一举，此时之境地绝不容许他有半分心软。

　　就在他转身欲离的瞬间，脚步蓦地顿住。

　　殿门处，十岁的小少年静立风中。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那双酷似他的眼睛，正灼灼钉在他身上。

　　在商泷的记忆中，他从来不会惹母后伤心的！却也，始终没能让她开心起来。可母后即便从未有过笑意，却还是会为父亲提灯，为他掌仪，戴上高高的琉玉冠站在他的身侧……

　　商泷不觉得她是幸福的。

　　他不明白母后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明明在商莫晗身上找不出任何爱她的影子，可母后却总会为父亲辩解。

　　她说她爱他，可商泷不懂。

　　看到商泷后，商莫晗肉眼可见的不知所措，可那道身影不怒自威，只消片刻，所有的情绪烟消云散。

　　他硬着头皮走了上去，在商泷身边稍做停留，眼眸闪过难得一见的慌乱。那一刻，他是想过解释些什么的吧。

　　商莫晗抬起了手欲摸摸他的头。只见商泷故意的后退了半步，那人手指便停留在了半空。

　　“你把母后惹哭了？”少年声音清冷，一脸不信又倔强不肯软下语气。

　　商莫晗的手缓缓垂下，宽大袖摆无风自动，目光复杂难辨。

　　“夜深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更低沉，“歇息吧。”

　　说罢，他拂袖转身，玄色衣袂划破满殿烛光。这一次，商泷看清了父王离去时微颤的指尖，和那个始终没有回头的孤绝背影。

　　少年攥紧拳头，任由指甲深陷掌心，还是那副让人喜欢不起来模样。

　　王后迎上来，眼尾泛红，却不见泪痕。微凉指腹拂去他一路狂奔带来的夜霜，柔声道：“怎会……母后啊，只是有些念家了。泷儿陪我回一趟城南吧。”

　　次日

　　马车已备好。尚戚依旧一身黑衣，抱着佩剑“贰叁”，闲散地靠在车辕上。束发凌乱，若非面容清秀，倒像刚从乞丐窝里出来。

　　王后张开双臂，自后颈搂住商泷，双眸含泪望向宫门。婢女轻声催促，她才收回目光，恋恋不舍地牵着他登上马车。

　　王后正要抬脚，一旁的尚戚却突然端正了站姿，神情严肃。王后心中一颤，猛然回过身，便看到了商莫晗威严地立于宫门之下。

　　王后摸了摸商泷的头，眼神中充满了温柔。 “泷儿，你先在马车里等母后。”

　　商泷看了一眼商莫晗，又朝她点了点头，躬身进入了马车。

　　行程如此紧凑，她才不会相信是什么念了家呢！

　　目视着车帘缓缓坠下，王后心中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她避开婢女的目光，奔向了商莫晗，重重地跌入他的怀中，随后死死抱住他，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镌刻在心间。

　　那个昔日为自己点下满树青灯的少年郎啊，如今已经有了成王之姿，心系着天下，懂得了取舍。

　　商莫晗一怔，随即伸过手搂住了王后，脸色依旧一副庄严，猜不出任何的情愫。“念儿不哭，我会在十日后燃上万盏青灯，此去可心安，这期间切莫归来。还有这个，你且收好，若是……”

　　王后立马捂住了商莫晗的唇，额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前，生怕听到半点不祥之语。

　　再三犹豫，她还是将织阳陈录接了下来。毕竟，眼前人可是戊道学子之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局势了。他这么做，定是已经有了打算，她该相信他的。

　　织阳陈录不在身侧，面对潜藏的暗杀势力，商莫晗还可以应对。若是那场意外真的发生了，那他无疑是在空手接白刃。可是她明白，如果这天真的来了，即使机会渺茫，仍希望它能护下他们的泷儿。

　　她抬起头，深情地注视着商莫晗，仿佛要将他的容颜永远刻在心里。“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去做吧，泷儿会看清的。”说完，王后当作彼此的最后一面，深情的亲吻了商莫晗。

　　“事到如今，无论结局如何，跟了你，念儿无悔！”

　　马车疾驰，将织阳城的轮廓远远抛在身后。此次南下，除却驾车的尚戚，竟无一兵一卒随行护卫。

　　三日三夜，车马不休。直至城南界碑映入眼帘，蹄声方渐渐缓下。

　　帘幕轻启，尚戚先将商泷抱下，再回身，小心翼翼搀扶王后。

　　“城南陆空仁，恭迎王后、少主。”为首男子躬身行礼。他身侧那位如玉美人牵着一个小姑娘，那女孩的目光直白而好奇，盯得商泷浑身不自在。

　　王后注意到了满街行跪的百姓，看样子，几乎城内所有的人都出来迎接他们了。

　　城南的女主人郁微是王后的至交，毕竟城南双娇，蹁跹颖霜顾七念，琅玉人间客郁微。

　　商泷入了宅院，便发现墙角躲着一堆小孩，正细声碎语地偷偷看他。“哇，这就是叶儿的未婚夫啊，他真好看。”

　　“嘘，小点声，看也看了，你们还不赶紧出去！”女孩大大咧咧的遣散了周围的玩伴，自己则踮着脚尖悄悄的跟在了他们身后。

　　会客结束后，待郁微拉着王后往内室叙话，那女孩便从廊柱后蹦了出来，乌溜溜的眼睛将商泷上下打量。

　　“你叫什么名字？我是陆惜叶！娘亲说我们往后是一家人了，你可听过我？”她眨着眼，满脸期待。

　　商泷只淡淡瞥她一眼，未予理会。

　　陆惜叶却不恼，依旧绕着他絮絮叨叨：“你生得真好看！平日喜欢做什么？哎，你理我一下嘛……”

　　好不容易寻得片刻清静，商泷刚欲歇息，院外又响起急促脚步声。陆惜叶捧着油纸包跑来，里头是城南名点棠雪酥：“还不知你爱吃什么，这是城南最好的点心，你快尝尝！”

　　此后数日，无论商泷去往何处，身后总缀着一条小尾巴。若在平时，他或许会挺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可是这几天以来，他冥冥之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心情有些沉重。

　　因此，对于陆惜叶的纠缠，他只觉得：“她真的好烦啊！”

　　自从离开了织阳城，王后的精神状态日益下滑，吃不下任何东西，还常常痴痴的望着织阳城的方向独自落泪。

　　城南的清晨雾气很湿，云雾从远处的山口流入城内，在阳光升起后，很快化作露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南是海棠花城，阳光还未升起，郁微拉起陆惜叶朝东边的海棠林走去。

　　“娘亲，我们这是要去那棵海棠树下吗？”，陆惜叶提着篓箩满脸期待的问道。

　　海棠树在城南人的心中是圣神的存在，除了祭坛里的那棵系满红绳的千年古树，其他的海棠都是可以食用的，而这片海棠林是口感和味道最好的，每年都会有很多人进入海棠林采集花瓣。

　　不过人们都不约而同的避开了开得最好的那棵，甚至还会合十双手拜上一拜。因为啊，那棵海棠，是织阳界主商莫晗与王妃顾七念的定情信物。

　　得到的满意的答复，陆惜叶更加兴奋了，“娘亲说过，以前界主曾经在那棵海棠上为王后点了千盏青灯，夜晚的青色灯火，我还没见过呢，当时王后肯定很喜欢吧！以后我也要商泷给我点上千盏，上万盏，嘿嘿。”

　　郁微有些无奈的说笑道：“好好好，那以后我们的叶儿是要做那一界之后，还是陪着娘亲承这城南的女主人呢？”。

　　“那我肯定是要陪着娘亲的啊，除了城南，我哪也不去！”陆惜叶一本正经的回答。

　　无心一提，却是唤起了尘封在郁微脑海的记忆。“哼！我顾七念就赖上你了，除了城南，我哪也不去。以后微微可是这城南的女主人，怎么说也养得起我吧，到时候啊，我们再把西边的那片林子也改种海棠……”。

　　郁微思绪飘远，脸上的笑意淡了去，眸中一丝泪光闪过，不由自主的呢喃道：“曾经那个女孩也曾说过永远不出城南的……”。

　　“娘亲，你怎么哭了，是叶儿说错话了吗？”，陆惜叶轻轻拉了拉郁微的衣角，一脸的无辜样。

　　郁微回过神来，迅速收起了泪水，朝陆惜叶强颜欢笑道，“我们快些走吧，太阳快升起来了，原本还准备多收集些花露给王后送去呢，她好久没喝到城南的花茶了，肯定很是怀念。”

　　收集花露很考验人的性子的，底还没平呢，陆惜叶就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收花露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无聊的事了。”

　　城南四季如春，海棠花更是常年不败，只见陆惜叶朝林中跑去，不一会就抱了一堆开满了花朵的折枝出来，郁微只是浅浅一笑，也由着她乱来。

　　没过多久，篓箩里装满了花瓣，瓷罐里也满满都是收获，郁微亲自温了花茶给王后送了过去，陆惜叶跟在她的身后，她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王后。

　　王后一身淡雅，折腾了这么久，身子骨自然是吃不消的，脸色有些惨白，薄唇没有一丝气血，实在是应了那句气质如霜。

　　美人就连喝个花茶都是如此的端庄大气，这与母亲口中那个性情活泼的念儿可完全不沾边啊。

　　那清热消毒的花茶还没喝几口，王后就开始咳了起来，郁微在一旁心疼极了。

　　“微微，我没事的，今天叶儿也来了，快过来让小姨看看……嗯～叶儿和你娘亲小时候一样漂亮。”

　　王后不仅人长的漂亮，声音也很好听，夸得陆惜叶合不拢嘴。

　　“去找泷儿玩去吧！”

　　支走陆惜叶后，郁微不知和王后说了什么，竟然吵了起来，王后背对着她，郁微已是满脸泪水，见多说无益，只得快步离去了。

　　陆惜叶特意跑到了街上，带了些吃食，正欲去找商泷，转角却被曾经的玩伴叫住。“阿叶也真是，有了小夫君就不和我们玩了。”

　　“听说了吗，他爹爹就是织阳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此刻，那群小孩来了兴致，对着陆惜叶议论纷纷，完全没注意到陆惜叶的脸色有多沉。

　　“不许你们这么说他，他可是我陆惜叶的未婚夫，是未来城南的主人，才不是什么魔头的儿子呢!”

　　陆惜叶气冲冲的冲他们喊完，哭着跑回了郁府，一头扎进了郁微的怀里，“娘亲，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商莫晗确实杀人无数，不过他们可没资格评判，毕竟商莫晗可从来没动过城南，甚至还处处护着城南。

　　城南是个信仰很重的地方，陆惜叶相信她与商泷之间的缘分，更相信父母的决定，既然父母都能接受他们，想必背后定有不为人知的苦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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