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次误会(下)
走廊尽头传来那声尖锐的哭喊时,福利院的空气像被突然抽走了一瞬。
那声音细而尖,从狭窄的走廊反弹回来,像一只突然落下的玻璃杯,把所有人的动作都打碎成停顿。
徐可欣的心猛地一紧。她甚至没有时间想,一只手已经按住墙壁,另一只手护着文件夹,几乎是半跑着冲向声音的方向。
脚步在瓷砖地面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哒、哒、哒”地回荡。
文件夹撞在她怀里,封皮滑开,露出那张她昨晚认真抄写的小纸条:
“注意小朋友情绪波动。”
在这惊慌的瞬间,那句话像一则冷冷的预告。
她冲到门口,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在墙角。
那是她负责的最小的那个男孩,剪刀不知什么时候从活动桌上落到他手里,此刻他孤孤零零的站在那边,锋口划破了他的小手,红色一点一点渗出来。
保健老师已经蹲下去,用无菌棉签按住伤口,孩子哭得全身都在抖,声音撕心裂肺。
“疼……呜呜呜……姐姐不要……不要——”
工作人员正在安抚:“没事没事,不疼了,乖乖。”
但孩子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落下来,哭到呼吸都不顺畅。
徐可欣冲到他面前,喘气还没平复,就蹲下去,轻轻伸手:“宝贝,你怎么了?跟姐姐说好不好?”
孩子抬头,一眼认出了她。然后——哭得更大声了。
那声音像是某种积压许久的委屈突然找到出口。
“你……你刚刚……不见了……呜哇——不要、不要你——”
孩子情绪像潮水爆发,甩开她的手,脚边的剪刀滚了两圈,发出轻轻的金属声。
徐可欣整个人怔住。
她没有不见。她一直在队伍旁边照应,只是前后间隔了一瞬。
但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一瞬”就是“永远”。
恐惧从来不靠时间,只靠心跳。
她心里猛地空了一拍,像踩在了悬空的台阶上。
“怎么会这样?”
“他刚刚是在这边玩吗?谁看着他?”
“是走散了吗?”
同学们开始低声讨论,语气没有恶意,却带着本能的慌张。
工作人员皱眉,看向她:“可欣,你刚才在队伍里吗?”
这句话不是指责,却比指责更让人无处逃。
徐可欣张了张嘴:“我……我在……我一直在数……”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要被空气吞掉。
她想把整件事解释得更清晰——告诉大家她真的没有离开,只是照顾另一个小朋友时偏了一下头。但情绪冲上来,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顺。
手指紧紧抓住文件夹,指尖发白。
旁边的同学想着回忆情况,下意识说:
“我……好像没看到她耶?可欣你刚刚是不是去拿画纸了?”
只是顺口一句,没有任何恶意。
可在这个时间点,它像在她肩上压了一块石头。她的胸口开始发紧。
她第一次真切意识到——
在别人记忆里,自己“可能真的不在场”。
就在所有人视线集中在她身上时,一个柔和的声音从侧边传来:
“可欣可能是一时没注意,我刚刚看到她在后面安抚另外两个小朋友。”
是何亚楠。她说话的语气一贯温柔、稳重、条理清晰,像所有老师都喜欢的那种班长。
她的介入缓和了气氛,也像是替徐可欣挡下责备。
然而——“一时没注意”这几个字非常轻,却落得分外准。
所有人本能地把目光再落回到徐可欣身上:老师的、同学的、工作人员的……那种目光不是指责,而是“自然的判断”:原来她刚才真的没有处理好。
老师开口了,语气不重,却像给结果盖章:“可欣,下次不要离开孩子太远。”
她整个心脏像被捏住。她猛地抬头:“我……我没有离开,我一直——”
可话卡在喉咙里。
她忽然明白:
没有人能证明她没有离开。但所有迹象都在指向她“可能离开了”。
她站在光的背后,解释,全都照不到。
走廊另一端,周奕辰正在搬东西。
听到那声“不要离孩子太远”,他下意识停住。
他不是那种会立刻冲向现场的学生,但那一秒——某种力量像拉住了他的肩膀。
他第一反应不是“她犯错了”,而是:
她一定很慌。
他迈出去半步,准备走过去。就在这时,有人喊他:“同学!麻烦帮我搬一下这袋东西!”
他被迫停下。
等他抬头再看过去——
刚好看到徐可欣的肩膀轻轻缩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小的动作,小到别人可能以为只是她冷了一下。但对一个敏感的观察者来说——那是“受伤”的反应。
他想继续往前、想帮她解释、哪怕只问一句“你没事吧”。
但还没来得及迈第二步——
姜雨彤从另一侧跑过来:“周奕辰!你刚刚不是答应帮我们拍照吗?快点啦,小朋友都准备好了!”他被生活的微小阻碍轻轻拉开。
等再回头,徐可欣已经消失在人群之间。
那一刻,他胸口不由自主的发紧。
他不知道为什么。
只知道——
那不该是她的背影。
保健老师把孩子带进医务室,哭声渐渐弱下来。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说:“小孩子容易情绪波动,大家继续吧。”
于是同学们重新投入活动,画画的继续画画,故事的继续讲故事,玩积木的小朋友又嘻嘻笑起来。世界像是立刻恢复了秩序。
只有徐可欣感觉——自己像被留在了喧闹之外。
有同学走过来拍她肩膀:
“没事啦,小孩哭很正常。”
“对啊,不是你的问题。”
“别想太多。”
语气温柔、轻飘、毫无恶意,但像是在安慰一个犯了小错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努力承担责任的同伴。那种被“好意隔开”的感觉,比责怪更让人窒息。她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她试着继续做事——
帮小朋友盖上积木、递彩笔、整理桌面。
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水里做的,缓慢、吃力、听不见回声。
不远处,何亚楠正在和另一个小朋友说话,笑容温柔,动作优雅。
旁边的同学轻声感叹:
“班长真的好可靠。”
“亚楠处理事情都很快。”
徐可欣听着那声音,像听到一把温和的刀,慢慢割开她和别人之间的距离。
她知道亚楠没有恶意,甚至真的在帮她。但正是这种温柔的完美,让她显得更加笨拙、更加不稳、更加“不够好”。她像是被迫照镜子,镜子里的人不是她想成为的样子。
她第一次——
真正觉得自己在这个班级里,是多余的。
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回校。福利院的老师感谢他们,孩子们依依不舍地挥手。
别人都在笑。她的嘴角也在笑。但笑意像贴在脸上的纸,不再有温度。
回校的路上,她坐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行道树。
整辆车嘈杂,她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脑子里只有那一句:“下次不要离孩子太远。”
它像钉子一样,在心里轻轻敲着。不疼。却越来越深。
回到家楼下,她抬头,看到自家的窗户散发着暖黄色的光,不由得加快脚步上楼。一进门,妈妈正在厨房忙,爸爸坐在客厅看新闻。
“可欣回来啦!”妈妈转头,“今天顺利不顺利?”
她张嘴,想说“顺利”。
可那一刻,鼻尖忽然发酸,委屈像潮水一样往上涌。
她不是想博取同情。她只是第一次想被理解。
所以她轻轻说:“有……一件事……老师觉得是我没照顾好……”
她本以为爸妈会听她把话讲完。
可是——妈妈皱眉:“哎呀,小孩子哭很正常啊,你不要这么敏感。”
爸爸也放下筷子:“这种事情不重要,不要往心里去。你是去学习的,别浪费精力在这些麻烦事上。”
她怔住。他们的反应轻巧得像在拍掉一个灰尘。
可她等了一整天的那一句“你辛苦了”,并没有出现。
没有人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问她当时有多慌。
没有人告诉她:“我相信你。”
她像被一阵冷风穿透。她突然明白——他们期待她发光,却从没想过她也会怕黑。
她吸了吸鼻子,笑得很乖:“嗯,我知道了。”
那一刻,她心里某扇门轻轻地、完全地关上了。
从今以后,她不会再把难过告诉他们了。
夜深了。她坐在书桌前,桌灯暖黄,影子柔软。
纸团躺在桌角,是那张被她捏皱的小纸条:
“注意小朋友情绪波动。”
眼泪悄无声息地滑下来,落在那行字上,墨迹晕开。
她一遍遍在脑子里重播那一幕:
孩子哭喊的声音、工作人员皱眉的瞬间、老师那句“下次注意”、同学的“不确定”、亚楠的“没注意”、爸妈轻飘飘的责备……
每一幕都像在告诉她:
“你不够好。”
“你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可靠。”
“你可能真的……做错了。”
可是她真的有离开吗?真的有不负责任吗?
她不知道答案了。因为再多解释也淹没在那一瞬间的混乱里。
她把脸埋进手臂,哭得极轻,像怕惊动黑夜。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从光里掉下去。
没有人接住她。
也没有人知道她正在掉落。
而她不知道的是——
从这一刻开始,
她将慢慢学会沉默,把所有委屈捂在心底。
这场沉默,会贯穿她整个高中。
而她,也将再不是那个总是愿意抬头、愿意说话、愿意相信世界会接住她的徐可欣。
光开始远离了她。而她,只能努力假装看不见。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