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逐神

　　从食堂大门离开，我们几人的背影在地面上拉着长长的一道黑影，和之前相比，略微显出几分孤寂。
　　各自都低着头走，四周罕见的一片寂静。

　　冬日的空气总是带着些凌冽，哪怕是吸进肺腑都会冻着五脏六腑。
　　校园内的道路上此刻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影，若是有，也只是些赶来上班的老师。

　　我双手插着口袋，有些失神地低头，盯着自己踩着的路。几分钟前，檀知然安慰的话语在我耳旁不时回响着——

　　“当时……我也有责任。”她垂下了眼，“如果不是你冒险引走了那东西，后面的事，大概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语气可以说是郑重，以及诚恳：“郁竹，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好受，但是，你要尊重他的选择。”

　　我看着她，没有动作。

　　周围只剩下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保洁在擦拭着桌面，他们老远瞧见我们还待着不走，大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里。我们全然当作是没看见，因为这儿的气氛实在沉重的有些可怕。

　　她似乎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说服我。
　　可能她心里也背着一份沉重的负担，说这话时，在心里也是为自己开罪。

　　“是他选择了救下你，是他决定了最后的结果。他也许在同归于尽前思考了很多，也可能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后果。但——”

　　“……”说了这么多，我要是还不懂她的意思，那我可真是太不领情了。
　　麦克微弱的声音在我身侧及时响起，及时补充：“燕间神那晚一直和我待着，直到走廊里传来你和那东西急促的脚步声。”

　　我深吸一口气，让泪水止在眼眶，垂下眼帘，心里已经清楚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让我藏着别动，没有半点犹豫地上去找你了。”

　　麦克说话时语气不像平常一样轻松，他揉了一把脸，很是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抬头望着天花板。
　　他似乎同样在忍耐着什么，语气有些沉闷：“我刚才想了想，要是换成我的话，我会不会上去救自己的同伴……我大概，还是差点勇气吧。”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用再多说了。
　　摆在众人面前最困难的问题还没解决，我又怎么可以让自己独自沉沦下去。

　　“谢谢。”
　　谢谢你们，我说真的。

　　……

　　同样的，漆黑的夜，与昨日不分伯仲。

　　我望着一览无余的月，只觉得今夜似乎比上次来时，更加凄冷。
　　明明是与昨日别无二致的黑天才对。

　　我们三人经过一通深思，最后还是打定主意，摸一摸里面的格局。
　　谁都想捡回一条命，谁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但躲避不会改变一切。

　　我独身在这里过了一周，绝然不是毫无收获的，否则那也太可怜了。我发现，只要一过十二点，这个世界就会恢复原来的模样。
　　——是什么样子呢？

　　黑夜不再是黑夜，而是一片微微发着亮，要明不明的白昼。

　　进楼时，大概谁都没有太轻松。昨天那笔浓重的阴影叫人吃不消，一时半会儿只靠硬撑，怕是无法从心上抹去那道深刻的印迹。

　　我走在前头，视线余光时不时瞄着他们两人。一只大手突然摸了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还在害怕？放心，今晚咱们仨肯定都会平安无事的。”背后是麦克小声的安慰。

　　看着麦克虽然哆里哆嗦但还强装镇定的模样，一旁的檀知然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还是戳了戳我，嘴里只念叨——
　　“别怕。”

　　扪心自问，还怕吗？
　　当然怕的。
　　有关人命的事情，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几率，还是有叫人碰上的可能，更别说是一个众人难以阻挡的妖魔鬼怪了。
　　毕竟，燕间神的死，我还清晰地记着。

　　他们两人自己都颤颤巍巍的，却还是记得要来给我鼓气，我在心里莫名觉得有点想笑，末了一摇头，还是算了，毕竟一片好心。
　　看不见的紧张在融化，滴答，滴答，流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透过墙上镶嵌的玻璃窗，我抬头望着今夜的天，黑的像一块纯黑的画布，没有半点星光。
　　……我还是惦记着那个人。

　　再次走进这里的那一刻，我从骨子里就不由得生出了九十九分的抗拒，昨夜的一切如午夜狂啸的恶魔，在脑中不断回荡，不断播放，如同一场没有结尾的连续剧。
　　但——

　　我看着麦克和檀知然。
　　哪怕只剩一份希望和勇气，我都会走下去。
　　因为他，也因为我们。

　　……

　　我们是卡着点来的，手上也带足了防身的用具。

　　我有心找出昨晚燕间神大展身手的棒球棍，但是就连麦克都说自己没看见这铁棍子是怎么出现在燕间神手里的，大概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吧。
　　我没纠结，转头就去挑了别的东西防身。

　　在不知道哪个老师的宿舍里，有一根半人高的班旗，同样是铁制的，虽然没有棒球棍看着结实，但在如今也够使了。
　　我把上面的旗帜扯下来，将铁棍握在手中。

　　檀知然在屋子里走走停停，最后不知道从哪个柜子里翻出来一把小刀，切水果用的那种。她拿胶带把刀和自己的右手紧紧缠住，看她的样子，对这杰作很满意。

　　麦克进门就看见了一个地球仪，本来想拿在手里，在空中挥了挥后还是默然放下了。
　　末了，我和檀知然已经准备好了称心的用具，却看见麦克最后从独立浴室出来了，手里正拿着一个绿油油的拖把。

　　我看着他手里的家伙，视线环视了周围一圈后，也有些木讷。在剩下的东西里，这大概真是最好的武器了。

　　虽然拿了防身的东西，却不是让我们用来和那怪物对抗的。今夜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摸清这地方的格局。
　　这建筑白天被一把大锁锁着，只有晚上值班的老师下班了才会打开，若想平时要溜进去，断不可能的。

　　至于战术这一说，大概只有两点重要的需要讲。一是保证自己的安全，最后能剩个全乎人就再好不过了，二就一个字——
　　逃！
　　和那东西对上，活命的几率微乎甚微。
　　逃！
　　越快越好。

　　进楼一段时间后，第一层已经被我们摸得差不多，再上楼，大家一时却顿住了，没记错的话，那东西就是在二楼。
　　半晌，我缓缓踏上一层台阶。

　　但愿我们今晚，足够幸运。

　　……

　　“逃！”
　　远处的乌黑长发遥遥被风吹起的那一刻，我们之中有人低声喝道。
　　多么不用宣之于口的一个字。

　　远处，少女白皙的下巴朝这一歪，那张不存在五官的面皮正对着我们，散出一种不经意的森然。
　　明明没有双目，在双方都注意到彼此的那一刻，我却觉得它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就好像是，已经期待着，等了我们很久一样。

　　手心已经不自觉湿润起来，连带着呼吸间都急促了几分，空气中顿时拉起一条看不见的警戒线。我们三人迅速分散，各自找了地方躲起来。
　　要知道，这个方法檀知然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分开来？分开来之后呢，让那玩意一个一个来消灭我们吗？白给它送人头？”
　　“就算在一起，大家也消灭不了那东西的，死了一个，好歹还剩两个。要是都在一起一网打尽……”
　　檀知然觉得我太悲观了，却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

　　诚然，没人能保证分开之后，没被追着的人安然无恙，但那是最小的牺牲了，也是最有保障的一个方案。

　　二楼很大，但是离那东西太近了。我们三个人之中，两人上了楼，一人下了楼。一楼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起，又上了锁。
　　此时距离十二点，还有不到五分钟。

　　我藏在三楼的一间教室里，前三间教室都是空荡荡的，最后一间却是摆满了桌椅，躲在其中的一个角落，只要角度得当，定不会出错。
　　我努力放慢了呼吸的频率，辨认着周围声音的一切来源。

　　咚。

　　咚。

　　硬底鞋敲打在走廊光洁的白瓷地面上，清净又诡异，在这茫茫夜色中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我静静地等着命运的降临。

　　而在之后的一分钟内，命运就像是轻轻拂过我的头顶，和我开了个天真的玩笑。

　　——我身后站着一个人。

　　我背对着他，只有他长长的背影投在一面白色的墙上，竟是在瞬间叫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如果说屋外那东西足以引起我全身的精力去应对，那么屋内这个，却是我在刹那间就辨别出的，难以招架。

　　我的脊背僵硬着，双手贴着外套的下摆微微颤抖。在一瞬间，我想了许多事，大多是临终遗言，遗言也不知要说给谁。
　　等到大脑真正开始运转，我就想到了身边唯剩下的几个朋友。

　　居然要留他们独自面对了。
　　可……

　　细长的那道黑影开始缓缓移动，没有什么声响。也许是临死关头前，有着一生一次的勇气。
　　我把头转向身后——

　　看着他的脸，我脑内一片空白。

　　那人神色凝重地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看过来的眼神里蕴含了太多复杂不明的情绪，就像是幽深而静谧的湖底，在无人知晓处滚动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走廊内鬼怪的嘶嚎声此起彼伏，楼下传来阵阵窸窣，然后，他走到了我面前。

　　燕间神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抵在窗台上，另一只手则轻轻钳住了我的下巴。
　　在清冷月光的笼罩下，二人背影融作一体。

　　我的大脑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这一切，可身体总是迟大脑一步。

　　燕间神浅笑着，吻了上去。

　　夜色半遮住他深情的眼眸，一瞬间就连天地也为之动容。那一眼里包含着太多的内容，我还没能反应过来，两人便在无人之处接了个短暂的吻。

　　喉间瞬间划过什么东西，有点冰，像是冰块，但没留下任何痕迹。再回神，只能体会到一丝寒意。

　　在那之后，我用力扯住他的衣领，推开了他。

　　手还在抖，胸脯也微微起伏着，有些不可思议地，我再次抬头看他，就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燕间神眉眼间依旧懒洋洋的挂着笑意，仿佛在说：
　　——再次重逢之际，你还会想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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