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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梦若繁花
天热得很,只穿一件纺绸单衫都嫌热,薛阿蛮睡在床上,连帐幔也不愿放下,一只手轻轻地摇着扇,一面已朦胧睡着。
半梦半醒间,依稀觉得有人,起初以为是铃儿,后来一只手抚上了面颊,睁开眼来,见是百里无忧。
只见他头束珠冠,两鬓有若墨裁,衬出一张水晶般的容颜。他的手停在她脸上,眉眼间有一丝眷恋,道:“弄醒你了?”
“原本没睡着。”薛阿蛮说。
她有些奇怪,他是知道她午睡的习惯的,因此找她都是算着醒来的时候来,便问,“有事?”
百里无忧点点头:“我要出一趟门。可能会比较久,你安心等我回来。”
“要多久?”
“一两个月吧。”
“这么久?!”薛阿蛮吃了一惊,翻身坐起,“今天已是七月廿七,再过两个月,那不是要到——”
百里无忧的手指轻轻点住她的唇:“放心,十月的时候,我一定赶回来。”
“可是,可是,可是你要去那么久……”薛阿蛮焦急起来,“等你回来,已将近十月!”
百里无忧忽地一笑,唇边仿佛有蔷薇绽放,“你不用担心。婚礼的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只等我回来,只等十月一到,马上拜堂。”
“我不是说这个……”薛阿蛮整个都透出一股慌和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急切地望着他,颤声问,“你可不可以不去?或者,过了十月再去?”
百里无忧缓慢却郑重地摇摇头:“我要了结了这件事,才能安心娶你。”
“你要去找花家退亲吗?”薛阿蛮怔怔地问,问完之后便知道自己猜错了,退亲哪里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呢?
果然百里无忧道:“不是。是为了我当年做的一件错事。伤害过许多人,亏欠过许多人,现在,想要出去看看他们。”
一件错事,一件错事,他反复提到的一件错事——
薛阿蛮的语都忍不住烦躁和急促起来:“到底是什么错事?!”
百里无忧却不说话了,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郑重地道:“等办完这件事,我再告诉你。到那时,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说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薛阿蛮一手抓住他的衣带,近乎哀求地仰起脸:“如果我求你呢?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或者,等过了这两个月再去呢?”
“傻瓜。”他轻轻拍拍她的头,“我只出去这两个月,从今以后,这一生的时间都是你的。”她这样的不舍,令他心头温暖,他微笑道,“你乖乖的,等着做我的新娘子。”他说完,微微吐出一口气,压下胸中的不舍,转身出去。
衣带自她手中抽离,飘然远去。她仍然空落落地伸出手,脸上的泪,滑了下来。
铃儿以为两人吵架了,连忙过来劝薛阿蛮。只见阿蛮慢慢地倒在床上,先是无声地流泪,后来却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道:“傻瓜,傻瓜,我只有这两个月啊,我只有这两个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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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晚上,薛阿蛮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
她慢慢地哭累了,洗了把脸,自己走到院子里,把衣服收起来,折好,再整理出柜子里的衣服鞋袜,统统放进包袱里。
再杆枪也有青布密密地裹好了,收到一边。
做完这一切,她就静静地坐在床边。
那时已经到了子时,月末,屋外没有一丝光亮黑沉沉的。铃儿担忧地看着她,问:“薛姑娘,你这是……”
“我要走了。”
薛阿蛮说。声音淡淡的、平平的、直直的,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背书。
“啊?”铃儿吓了一跳,“你们吵得这么厉害?”
薛阿蛮的声音仍然波澜不惊,脸上也毫无表情,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铃儿,道:“不,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我该走了。既然他要到十月才回来,我已经等不了他了。”
铃儿已经觉出事情的不平常了,忍不住道:“你真要走啊?少主一定会很伤心的。”
提到“少主”两个字,薛阿蛮的身子忽然一颤,眉眼渐渐活动起来——铃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一提到这两个字,薛姑娘才“活”过来似的。
只见薛阿蛮淡淡地一笑,这一笑里,竟带着说不出的酸楚和苦涩,她道:“铃儿,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哪怕是伤心,也要去做的。”
铃儿迷茫了:“为什么?”
“因为你活在世上,并不只是为自己活着。你有你的身份,有你的亲人,有你该做的事。”说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做人,总是身不由已呵!”
她这幽幽一叹,全然不似平日中正平和的样子。
铃儿也跟着叹息:“薛姑娘,今天晚上的你,不像平时的你了。”
薛阿蛮淡淡问:“是吗?”
“平时的你,好像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都不会慌张失望的样子……”铃儿仔细地看着她,明显感觉到她仿佛是失去了水分的花儿,整张脸都干了一层,“可能是哭得太多了,你看上去好憔悴,我给你弄蛊汤来好不好?”
薛阿蛮摇摇头,坐在床沿上,半天,道:“天怎么还没亮呢?”
“你想天亮就走?”
薛阿蛮点点头。
铃儿托着下巴,无奈地长叹:“唉,你走了,少主就再也吃不到那些东西了。”
这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薛阿蛮什么,她站起来,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只小坛子,细细抚摩,黑暗中,她的眼中水光欲滴,只听她轻轻地道:“我差点忘记了……这些天,他陪着我,我陪着他……我差点忘记了,我跟他回来,原本就是想留点东西给他。他那样挑嘴的人呵,不好吃的东西宁愿饿着也不吃……”
她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只是在自语,又幽幽的,铃儿听着,不知怎么心里都沉重起来。只见她掀开盖子,铃儿立刻闻得一阵异香,连忙凑上去:“这是什么?”
“千叶露。”她道,似有叹息,“可惜,还没做好。”说着,她望向铃儿,道:“我把做这些东西的方法都告诉你,以后由你来做给他吃,好不好?”
铃儿登时雀跃起来:“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学啦,做那些东西好有意思啊!”
薛阿蛮便微微地笑了,笑容里透出一种微漠的光芒,道:“每日清晨采集叶上清露,到了冬天,就采叶子上的薄雪,一年采下来的,装在坛子里埋在地下。第二年的时候,采集所有花树上最早的花苞,加上新鲜蜂蜜,与头年采的清露一起酿。酿好之后,放在冰窖里。”
这一番话,自己听着都觉得熟悉!当时说的时候,那个华衣的少主,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眼睛那么亮,好像恨不得让她立刻变出一杯来,让他尝个鲜……
可惜,这辈子没有办法亲手酿一坛千叶露给他喝了……
心里有个角落空洞洞地回想,无声地叹了口气,怕铃儿记不住,又拿纸笔写下了。
教了千叶露,又教百花糕,一色一色的花儿教下来,铃儿开始头浑脑胀,而且夜太深,睡意袭来,昏昏欲睡。实在撑不住,听着听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不见了薛阿蛮,铃了吓了一跳,以为她已经走了,一出院子才发现她在摘梨。登时放下一颗心,过去帮忙,一面问:“姑娘什么时候起来的?”
薛阿蛮淡淡一笑,没有回答。铃儿见她脸色灰白,眼圈青黑,忽然明白她根本就是一晚上没睡,忍不住道:“你通宵不睡,就为早起摘梨吗?——这梨,摘这么多吃得完吗?”
“不是现吃,是拿来做梨脯。”
“梨脯?”
“把梨摘下来,去皮去核,上蒸笼蒸熟,再拿出来晒。白天晒,晚上蒸。蒸的时候搁点蜂蜜就可以了,香料和糖都别放,免得抢了梨本来的味道。”
铃儿一一记下了,两人抬着一篓进厨房,花了一整天时间才弄好——因为薛阿蛮要求每片梨切出来的大小必须一样,这样味道才会均匀——晚上蒸好,第二天天一亮就拿到太阳底下去晒。
晒好了梨脯,又去晒藕脯。晒好了藕脯,又去弄葡萄和枣子。好容易忙完这些,柚子和桔子又熟了。桂花也开了。又忙着酱柚子片和桔子片、浸桂花醋。又把桔子一瓣瓣剥出来,拿千叶露、桂花、蜂蜜泡在水晶罐子里,严严实实地封好了,放进冰窖里。
其间又晒了不少干果和干花——这是拿来在今后做菜或是做点心的时候,当作料用的。
那些辣椒和茄子,也统统像果脯一样晒起来了,所不同的时,果脯是甜的,这些蔬菜是咸的,调制的十分鲜美,铃儿往往一面听薛阿蛮讲做法,一面偷偷塞一块到嘴里,哇,真的好好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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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可是铃儿进入内城以来时忙的时候,白天跟着薛阿蛮做事,晚上还要记菜谱。待当季的花、果和蔬菜都过了时令,已经到了九月底,炎夏已经变作秋凉,树叶儿一片片掉下来。
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能教的也已经教完了。薛阿蛮坐在葡萄架下,一坐就是半天。葡萄树的叶子一片片掉下来,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好像一丝儿也没有察觉。
有时坐得腿麻了,就站起来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院门边上,看着匾额上那两个字,半天又过去了。
时光像是长了翅膀,哗啦啦往前飞,怎么留都留不住,九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了。
薛阿蛮很早很早就起床梳洗了,一直站在匾额底下,等百里无忧。
然而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百里无忧仍然没有回来。
当太阳敛去了最后一丝光线,当天边消逝了最后一朵云彩,薛阿蛮慢慢地转过身,回到房间。
铃儿看她缓缓地走在秋日凉薄的风里,整个人似乎只剩一个空壳子,也许风再大一点,就要把她吹走了!忍不住上前扶住她,道:“少主今天不回来,明天就会回来了。你再多等一天,又会怎么样呢?”
“不能等了……”薛阿蛮喘吁吁地说,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呼吸稀薄起来,再次看了院门一眼,一丝怅然的苦笑浮在嘴角,“这就是无缘吧……连亲口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想亲口告诉他我非走不可的原因,亲口跟他说声对不起……现在看来,都是奢望呵……”
她的声音极低,极低,铃儿几乎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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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薛阿蛮坐了坐,喝了口水,精神一点一点恢复过来,起身开始收拾好包袱,放在枕边。百里无忧给她的通行符放进荷包里,一切都已收拾停当,只等黎明来临。
外面,天已全黑。
那天晚上,薛阿蛮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梦见自己和百里无忧,坐在数不清的花朵中间,浅斟慢饮地喝着酒,一缕月光如梦,照在他脸上,他的唇边含着笑,像是开了一朵蔷薇花,那么漂亮……
他们一直喝酒,一直说话,两个人竟然有那么多话说,都没有法子停下来。她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轻盈的快乐,整个人仿佛要飞起来似的,脸上一直带着笑。一面笑,心里一面知道是梦,提醒自己不要醒来,不要醒来,神志却慢慢地清晰,隐约就要醒来——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房门忽然被打开,紧接着,一条人影直接扑到了她床上!——薛阿蛮猛地坐起,那人已经开口:“是我!”
竟然是百里无忧的声音!
他回来了!
可是他不仅声音急促,仿佛连呼吸都异常吃力。薛阿蛮还来不及惊喜的心,登时揪了起来,声音都忍不住打颤:“出什么事了?”
“我受了点伤。”他极力要平息一下呼吸,不想让她太担心,问,“你这里有没有什么香料?”
薛阿蛮先是摇头,随后立刻问:“只要香的就可以,是不是?”
百里无忧点点头。
她立刻下床,搬出那坛千叶露,盖子一打开,只闻得一股异香登时溢了出来,她把坛子里的水倒出来,在房间四处洒了一圈,刹时之间,整间房子仿佛变成了琅玕仙境,香气扑鼻。奇异的香气遮盖了百里无忧带来的一丝血腥气。
百里无忧松了一口气,靠在床上喘息。
薛阿蛮这时已经习惯了房间里的幽暗视线,只见他一身黑衣,头发都有黑布包起,靠得这样近,隐隐看见他左臂上一道口子,大吃一惊:“到底怎么了?”说着就要去点灯,替他察看伤口,被百里无忧一把拉住,道:“别动,也别出声。”
薛阿蛮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颤抖,显然疼得不轻,眼上迸出急泪,压低声音问:“是谁伤了你?”
“阿蛮,阿蛮……”百里无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声音是急切的,急切地带着一丝哽咽,眼神却是极亮的,那么亮,好像有火焰在燃烧,令阿蛮想起了扬风寨的那个夜晚,然而两者又不尽然相同,扬风寨时他的眼睛是滚汤,此时此刻却像是冰凉的,只听他急促地道,“我原想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和你好好在一起,可是,我当年做下了错事,今天,到我还债的时候了!”
他的神情,那么狂热,又那么冰冷,水晶般的容颜,笼着说不出的悔恨与悲伤。他忽地紧紧抱住她,抱得那么紧,臂上的伤口血流得更急了,他却全然不觉,只是抱着她,好像要把这一生的拥抱在此刻用完似的,紧紧地把她的身子拥在怀里,恨不得,揉在一起。
“有件事,与其让你从别人嘴里知道,不如让我自己告诉你——”
薛阿蛮道:“我也有件要告诉你——”
“先听我说。”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头顶升起,龙涎香气、千叶露的香气还有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涌到她的鼻子前,她的头晕晕的,心里面却一片惊惶,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用力地抱着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的绝望。只听他道:“阿蛮,除了娑定城少主之外,我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
刚说到这里,只听院子里传来一道破空之声,紧接着又要两三道传来。
一个人道:“这屋子香得古怪!”
一个沉静的声音道:“再香的味道,也盖不了血腥味!”
薛阿蛮忍不住“咦”了一声,这声音好熟悉。好像是扬风寨的大寨主勒初楼。据说他的剑术非常厉害,几乎天下无敌!
只听靳初楼说了这么一句话,剑啸之声蓦然传来,房门在他的剑下,忽然变成了纸片一般,四散碎裂!只见一团凛冽剑光,裹着一团人影,飞扑进来!
百里无忧在听到靳初楼声音的一刹那,整个身子就僵硬了,脸上显出一丝苦笑,他低下头,轻轻地,轻轻地,把唇印到了阿蛮脸上。
他的吻是这样轻,仿佛只是在她脸上擦过。他的唇是那样冰凉,仿佛再也没有温度。他凝视着她的眼,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一提剑,飞身离床,迎上那道剑光!
没有人能知道阿蛮那一刻的心情,那一刻她仿佛已经没有心了,她的心也跟着百里无忧向那团无可匹敌的剑光飞了出去!
剑光相交,刹那之间两个飞身出了房门,落到院子里,只听外面那几人高声道:“大家一起上!这人是尽堂主人,虽然受了靳夫子一剑,却也不可小觑!”
尽堂主人?
尽堂?
是什么?是什么?这般熟悉,她好像听过,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一时之间,她想不起来了,她唯一能想起来,就是百里无忧在外门,被好几个人围攻!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嘶声叫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拼命叫,拼命叫,喉咙在那一嗓似乎要挤出血来!
外面的动静立刻大了!娑定城的侍卫飞奔而来,连长老也惊动了,阿蛮赤着脚,飞扑到门口。
门外的侍卫围了一圈,火把明晃晃地照着院子中央,百里无忧一身黑衣,已经殷殷沐血,薛阿蛮见娑定城的人只愣愣地站着不动,急得几乎要晕过去:“那是百里无忧啊!那是你们少主啊!你们在干什么?!”
侍卫们一愣,百里无忧蒙着脸,他们都没认出来。但是阿蛮说了这番话之后,他们反而更住愣住了,一个个都成了木雕,仿佛连呼吸都不会了。
长老们更是个个惊疑不定,纷纷望向薛阿蛮:“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剑光中的百里无忧忽然一声闷哼,靳初楼的剑堪堪迎面斩下——
“不——”
阿蛮脱口惊呼!
那剑尖停在百里无忧脸上,轻轻一挑,挑去了他的面罩。
一张水晶般的容颜,显现在火光下。
每一个人都如受重击!
靳初楼的剑尖也一颤,惊声道:“百里!是你?!”
“不!不可能!”
一位娑定城长老道,“我们少主怎么可能是那杀人组织的首领?!我们少主怎么可能是尽堂主人?!我们少主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不,不可能!”
他一连三个“怎么可能”,震得薛阿蛮耳朵嗡嗡直响。
杀人组织——尽堂主人——啊,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直沉到地狱里去——她记起来了,那天,在浣剑池,百里无忧跟她说过,那个,杀人组织,尽堂——
尽堂主人!
她猛地望向百里无忧!
不敢相信,不可相信,这个用笑容掩饰伤心,用懒散掩饰自卑的男子,竟是杀手组织的首领?
百里无忧也向她望来,目光冰凉,嘴角浮上一丝苦涩的笑意,“我原本想亲自告诉你,可惜……”
他这一句话,无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娑定城的人,个个脸色惨白。
淡定如靳初楼似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指向百里无忧的剑尖忍不住颤动,又颤动,
百里无忧道:“别老拿这把剑在我面前晃了,我都快晕了。”
靳初楼苦涩道:“这把剑,还是你送给我的。”
百里无忧淡淡地一笑,双唇因为失色而变得淡白,像一朵长年不见天日的白花,他偏过头来,向薛阿蛮道:“阿蛮,回屋去。不要再看了。”
阿蛮怔怔地扶着门框,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是尽堂主人?”
“是啊!十六年,我放弃了铸剑,创立了尽堂。起初,我只是发泄自己的怨气,后来,慢慢接了几手生意,才真正和江湖为敌了。”百里无忧长叹,望向天边微弱的星光,“呵!我越走远,等到真正想回头的时候,却已经回不了了。这些日子,我想回头,想尽力弥补当年犯下的过错,我救济死在尽堂手下的人的亲友,我解散了尽堂,我想洗去从前,一切再从头。我要好好开始铸剑,好好做我的城主,我甚至连我的婚期都想好了——可是……”
——可是仍然逃脱不了命运——命运说,你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天算不如人算,离开那段黑暗记忆的最后时刻,他遇上了靳初楼!
剑术第一、出身问武院的靳初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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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里星光黯淡,唯有火光猎猎,照着每一个惨白的脸。
许久,靳初楼咬了咬牙,开口道,“百里,你跟我回阅微堂吧。”
百里无忧却笑了,有一种艳丽的苍白,他缓缓地看了阿蛮一眼——那一眼深长而冰凉,仿佛是人世最后的一瞥——接着,长剑缓缓平举,道:“你以为我会束手就擒吗?如果,我欠下的是命债,那就拿我的命去还吧!”
他两只胳膊都受了伤——尤其是方才受伤的右臂,口子拉得更长,他这凝剑势,血便殷殷地流了下来,衬着黑衣,分明看不见,可是阿蛮却瞧得意外分明,鲜血在黑衣上开出艳红的花,一朵一朵,长出极尖的利刺,根根刺中她的心。看他一举剑,看他一开口,看他长眉一扬,看他凄伤凜冽地留给她一瞥……她的心,再也不能负荷这样的痛楚,飞身扑了上去!
那时靳初楼剑光一振,已经与百里无忧战在了一处。百里无忧的剑术原本不如靳初楼,更兼受了伤,分明已落下风,猛然间见一道人影扑了过来,竟是薛阿蛮!
他大吃一惊,慌乱回转剑锋,靳初楼的剑势迅疾,收住了剑式,却收不住剑势,一缕剑光,如梦如月,劈向薛阿蛮——
那一刻,百里无忧只觉得天地间都消弭了一切的声响,只有那个飞扑过来的人,只有那道劈向她的剑光——想也没想——也来不及想——他迎上去,抱住她,然后,尖利的刺痛划破肌肤,痛彻骨髓,他感觉到血脉的破裂,剑光冰凉,伤口滚烫。再也支撑不住,他仆地倒了下去。
“无忧!无忧!”
看见他被抽了骨头似的、软软地倒下去,薛阿蛮整个身子都冷了,一张脸雪白,雪白,没有一丝血气,也没有一丝温度。她扶着他,他吃力地道:“你、你跑过来干什么?想找死吗?”
薛阿蛮咬牙唇摇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看他浑身都是血污,如一朵花萎落尘泥,哪里还有半分风姿秀逸的样子?当初那个走下马车问她要馒头吃的人呢?当初那个帮她要回碧玉钗的人呢?当初那个低声要她嫁给他的那个人呢?当初那个追上马车怡然一笑的人呢?这一桩桩、一件件,翻江倒海,五腑六腑像是被火炙烤,都快要焦糊了!
眸中的急泪拼命滚动,周围的火把、周围的人群,梦魇一样树在她面前,她大声道:“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已经解散尽堂了!他已经收手了!他再也不会杀人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要逼他?还要杀他?为什么?!”
说到后来,已经是撕心裂肺,声音尖利而又沙哑,一声一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靳初楼的长剑,指向地上的两人,剑尖微微颤动,叹了口气,道:“姑娘,百里有错在先,我不得不带走他?。”
“你凭什么带走?!”薛阿蛮哭道,“你是什么人?他做的事,又和你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凭什么?!”
“问武院之上,有阅微堂总理江湖事务,百里犯下的事,理应由阅微堂处理。”靳初楼面色有挣扎之色,可声音却仍然波澜不惊。
薛阿蛮咬牙看着他,看着这么无情的人:“犯了错,最重要的不就是要认错吗?不就是再也不犯吗?如果是这样,他已经认错且改错了,你为什么还要伤他?让他重新为大家做点事,不是更好吗?”
薛阿蛮泪流满面,连灵魂都在颤抖,声音也在轻轻发颤,唇齿之间呼出来的全是冷气,浑身都是冷的,她就那么抱着身受重伤的百里无忧,像个母亲维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大声地为他分辩,“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你们只是想杀了他,为那些人报仇,那么,我是不是也要找你们报仇?”
靳初楼一时语塞。
百里无忧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着,他听得到自己血液流逝的声音,也听得到她胸膛中剧烈的心跳,世间如此安静,年少时候的骄傲和脆弱,那样清晰明朗地流淌在眼前,嫉妒姐姐,是他怨忿的开端,创立尽堂,是他罪孽的起始。他的生活,从十六岁那年开始,便一半明媚一半黑暗,他把自己切成了两半,以为一世都不能做一个完整的正常的人了。然而,他遇上她,遇上了这个哪怕知道他的罪孽之后,仍然全心全意地维护他的她……于是,一切都还原了……他愿意回到十六岁,愿意重新做回勤奋向上的少城主百里无忧……忽然之间,泪珠儿就轻轻盈上了眼睫,他轻轻地道:“阿蛮,我……不值得你这样……”
薛阿蛮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有凄伤,有痛楚,有不舍……
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
她忽然就明白在杭州,追上马车时说的话,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只是想到了,所以要这么做。无忧,无忧,我不管你是什么尽堂主人,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只要,救、你!
一道坚毅的光芒滑过她的眼睛,她望向在场的所有人,一字字道:“有谁要带走他?”
众人只见她那平凡的五官上,竟然涌起一种极肃穆的尊贵之气,一人道:“江湖规矩不能坏……”
“江湖规矩?”薛阿蛮长眉一竖,冷冷道,“跟我讲江湖规矩,是江湖规矩大,还是朝廷规矩大?”
朝廷规矩?
众人都一愣。
薛阿蛮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乃大晏安顺公主,如今要保百里无忧性命,有谁不从?”
她说得极慢,声音也不大,然而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都震了震。
公主?
她竟然是公主?
娑定城的长老们本不愿见自家的少主落难,苦于问武院与阅微堂的规矩所限,不能出手相助,这下得了救星,几乎是立刻,跪了下去:“公主千岁!”
娑定城的弟子们跪着跪下去,口呼:“公主千岁!”
跟着靳初楼来的几个人,都纷纷望向靳初楼,靳初楼略一迟疑,便单膝跪了下去:“公主千岁。”——这一跪,那几个人也连忙跪倒拜见,空阔的庭院里,明晃晃的火把下,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所有人都向皇权臣服,一个低低地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安……顺……公……主……”
一个字,一个字,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慢,百里无忧半躺在地上,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其它,他望向薛阿蛮:“……你是安顺公主?”
薛阿蛮深深吸口气,点点头。
“十月就要大婚的安顺公主?”
薛阿蛮脸色惨白,却仍然点了点头。
“难怪呵……”百里无忧身子一软,全身都躺在了地上,长发混在地上,沾满了泥土,他却浑然不觉,喃喃地道,“难怪你说一切等到十月再说……”
难怪你知道龙涎香。
难怪你动不动就说人放肆。
难怪你不会梳头。
难怪你气度高华,不似常人。
难怪你说人分可为和不可为之事,我原以为你在劝我顾及身边的人,原来你是说你自己。
难怪呵……
他笑了起来,火光映照下,他的笑容竟那样苦涩:“原来你是公主,不是御膳房的小宫女。原来你姓凤,不姓薛。原来你叫安顺,不叫阿蛮。原来你的父亲是皇上,而不是将军……”他一字一字地说着,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说着说着,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没入鬓发,转瞬不见踪迹,他轻轻地道,“原来,都是假的……”
可是,在花家那一夜,你不舍和怜惜的眼神;可是,方才你拼命的维护;可是,那些柔情蜜意快乐轻盈的时光——都是假的吗?!
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膛如被钝刀切割一样痛,所有的疑问胸口翻腾不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蓦然吐出一口鲜血,薛阿蛮吃了一惊,蹲下扶他,一面急急向娑定城的长老吩咐:“快快请大夫来!”
“不……不用了……”百里无忧抬起手,制住那位站起来的长老,自己撑住地面,缓缓地站起来。
薛阿蛮想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淡淡地避开,这淡淡的一避,薛阿蛮的眼泪“刷”地便下来了,道:“无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百里无忧虚弱站着,眼眸是前所未见的灰暗——那是沉深的黑,无边的空洞,灭绝了所有的光明和希望,甚至连生机也一并灭绝的灰暗——阿蛮从来没有看过他这种眼神,即使面罩被靳初楼挑下,即使尽堂主人的身份大白于人前时,他的眼神也没有样……毫无生气……
他用这样灰暗这样空洞的眼神望着她,又好像不是在望她,而是在望向别的什么人,他轻轻地、轻轻地开口了,“不用说对不起……我也瞒了你……何况,你还救了我……”
他颤巍巍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极淡极淡、极白极白的笑容,轻声道,“我,应该谢谢你……”
不!不是这样的!阿蛮含着泪,无力地摇头……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想到去救济资助那些人的亲友……靳初楼也不会因此盯上你……你不会受伤……你将仍然是华衣优渥的少主,迷恋甜美的食物……
一声一声,一句一句,在他那样苍白的笑容下,都变得凄怆而无力,她掩住嘴,不让自己懦弱地哭出声,泪水滑到自己脸上、手上,滴到衣服上,泪落如雨,胸中哽咽,望向他身上的血污,有那么一刻,她宁愿他永远做黑暗中的尽堂主人,永远不要被人发现!
她愿意用公主的身份去包庇他!愿意用自己的良心去包庇他!她不要看到他受伤害——然而,给他带来伤害最大的,却是她自己——
第一次出娑定城的出口时,他笑盈盈地追上来——
第二次在杭州别离时,他再一次跃进了她的马车——
他低低地问:“如果要你做我的女人,你愿意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你……”
他替她挽发,他为她做饭麸稞,他送她镯子,上面刻着一曲《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设若要分离,除非海枯石烂,除非水面上飘得起秤锤,除非黄河彻底干枯,除非星辰在白天出现,除非北斗从南升起,就算真这样,我们也不要分离,除非——太阳在三更出现!
多么热烈的誓言,多么美好的心愿——然而无忧……无忧,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相信,一个人身体里会有这么多眼泪,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流泪,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泪在今夜统统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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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终于慢慢地过去了。天边显出一抹鱼肚白。然后,朝霞出来了,再然后,太阳出来了,最后,县衙来接安顺公主的八宝缨络车也来了。
周近的官员,娑定城的长老,靳初楼一行,恭送公主上车。
公主脸上苍白,眼窝深陷,看上去,竟十分憔悴。上了车,最后一眼掠过娑定城鳞次栉比的屋檐,掠过那曾经满是繁花的庭院。她知道,这一切将成为她的梦境,只能放在琉璃盒子里细细观望了。
日后还可以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吃点水,看蝴蝶飞舞,但,葡萄架已不是这个葡萄架,身边的人,也不是那个人了。
那个人……
不能想那个人,一想,胸口就疼得不能呼吸。
秋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匾额上,“虫亦院”三个字铁划银钩,和刻在镯子上的字体一模一样,是他的手笔。
随行的侍女放下车帘,隔绝了车外的视线。阿蛮低下头,细细抚着腕上的镯子,细细看那阙《菩萨蛮》——
猛然之间,心上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钝钝的惊与痛,让她抬起了头,急急喝道:“等一下!”
车夫连忙停下,她一手掀开车帘,“虫亦院”三个字,映入眼帘!
恍惚之间,有声音在耳边问:“这个看得懂吗?”
隔着一段时光,她看见当初的自己脸上浮现腼腆的笑。
“啪”地一下响,却是头上着了一记。她摸着痛处回头,看到他悠悠然的模样,只听他道:“这个要再猜不出来,你可就太笨了!”
泪水,从她脸上滑下来。微笑,却也随之慢慢自唇边绽放。
无忧,今天,我终于看懂了。
“虫亦”,“亦虫”也。
“亦虫”者,“蛮”也。
“虫亦院”,就是“蛮院”。
——就是“有阿蛮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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