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半仙事事难料

　　城隍庙地势稍高，庙前有台阶九级，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看起来香火鼎盛。

　　与周围行人充满虔诚与期待的模样格格不入的两个身影站在台阶之上，二人相对而立，在人潮中岿然不动，令人侧目。

　　站在稍高台阶上的身影着灰色道袍，背一把红色铜钱剑，身形挺拔，眼神清亮，一动不动地盯着低一级台阶下面覆轻纱，身姿窈窕的素衣女子。

　　庙中点燃的竹签香飘出白紫色的烟气，蜿蜿蜒蜒，勾勾缠缠地绕在庙前的银杏树上，又慢慢攀上那两道身影。

　　对视的二人都一言不发。

　　此情此景，颇有些话本小说中描述的宿命感。

　　赵蓁蓁细眉微颦，十分疑惑，她与这小道士素昧平生，无端拦下她作甚。但多年面对纠缠的经验让她果断选择了敌不动我不动。

　　她对面的灰袍小道士却是满面红光，相当激动。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的便是眼下这种情况。

　　徐一灯眉开眼笑地盯着眼前姑娘，感受到她面相命理自身气质的微妙违和感还有身上异于常人的魂体，心中得意。

　　她今日心念一动，突然就想来城隍庙看看，真是巧了，恰在此地遇见了预制知镜的线索。

　　难不成是她的问天诀又精进了几分？

　　她心下斟酌着如何开口，毕竟那预知镜也确实是个宝物，二人素昧平生，贸然提及，容易被当成心怀不轨的恶人。

　　但是到底年纪轻轻，心思都摆在面上。赵蓁蓁觉察到小道士越来越火热的目光，却迟迟等不到下文，终于忍受不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视，莲步轻移，打算直接绕过阻碍，走进城隍庙。

　　她身后跟着的没什么存在感的丫鬟只是垂着头，默默跟着。小道士与姑娘对峙时，她也在一旁，却像一道隐藏在赵蓁蓁身后的影子，此刻她随着赵蓁蓁的动作行动，方才令徐一灯注意到她的存在。

　　不过徐一灯此时满心满眼都是预知镜，懒得深思。见到嘴的鸭子要飞，连忙喊了一嗓子。

　　“姑娘且慢——”
　　“蓁蓁！”

　　咦，原来这姑娘叫蓁蓁啊。是她知道的那个《诗经》里的“蓁蓁”？小道士莫名神游天外。

　　赵蓁蓁听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名字吓得身形一颤，想起了这书生在她毁容之后做的好事，心中气急，刚想发作，却见四下人来人往，实在不方便与他在此纠缠。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拔腿就跑。素白面纱在空中翻飞，带出仓皇的弧度。

　　丫鬟反应很快，仅仅怔愣了一下就跟上了素色的身影。

　　留下两根呆立的木头直挺挺地长在台阶上。

　　不对，“蓁蓁”是谁喊的？！

　　徐一灯猛然回神，侧头，眼睛微眯，恶狠狠地盯着惊扰佳人的平凡书生，却发现坏她好事的那名书生也在气愤地瞪着她。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心下后悔刚才的犹豫不决，眼看着赵蓁蓁的身影将要消失在街头巷口的拐角，也匆匆跟了上去。

　　算了算了，先追上再说。

　　她暗自提气，一边跑一边回忆师父教过的轻功要领。可惜未果，她根骨不行，且于武学上实在没有天赋，即使是师父这种曾经江湖上有名的高手侠客倾心相授八年，她也摸不到门槛。只能堪堪将疾行时的脚步练得快些轻盈些。

　　一口气冲到那位姑娘消失的巷口，她扶住墙壁，看着连个鬼影都没有的巷子，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姑娘跑得可真、真快啊。

　　早知今日如此遭遇，她就把齐丹青带上了，他是画妖轻功得天独厚，只是追个姑娘，绰绰有余。

　　可惜钱金宝光免了她的食宿费，齐丹青自己还得在云来客栈继续打杂维持温饱，没办法一直跟着她。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黑灰色的瞳仁在眼眶中转了转，她冷笑地看着追在后面的书生。

　　书生朱咏仁多日未见赵蓁蓁，心中难免激动。近日这位花魁姑娘对他多有冷淡，他屡次前往揽月楼寻找，却几度跑空。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她却如此回避，这让他慌张极了。

　　他一面追人，一面惴惴不安地回想是不是牡丹姑娘发现了什么。

　　未遇到她以前，他自持怀才不遇，乡试却屡试不第，皆因世人总爱追逐名利，爱对有些名气的文人所作文章行各色推崇，大加赞扬，似要彰显自己也是风雅之人。

　　而对他这样声名不显却有真才实学的，只说遣词造句过于偏激，愤世嫉俗，心性不佳，难怪屡屡落榜。

　　依他所见，扬州城内那些颇有名气的文人也未必个个如那些附庸风雅的家伙夸得那样如文曲星下凡。譬如那位柳家大郎，若非家世显赫，相貌不错，区区七分文采又怎会有如今“江南多灵秀，柳大第一才”的声名？

　　谁曾想前年楼船诗会，他遇上了他的此生贵人。当日牡丹姑娘或有所感伤，诗中流落花楼的苦闷与不得志隐隐刺痛了有心人，被那读了几本圣贤书便自命不凡的小人当席嘲讽。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心中愤懑又心痛，却又无力为她讨回公道，只好以纸传情，用莲花相喻，暗中安慰。

　　谁料后来二人书信频频，情愫渐起。

　　而他的才华也逐渐被人看见。

　　自他得了这位花魁娘子的青眼以来，他便从以往各类诗会中文采平平的隐形人摇身一变成了被牡丹姑娘慧眼如炬发掘出的淹没在人群之中的沧海遗珠。

　　众人皆说牡丹姑娘是扬州才貌双绝的名妓，她所欣赏之人必然也是文采斐然之辈，他也由此在扬州城文人圈子中有了一席之地。

　　那是他最志得意满的日子，往日说他文章愤世嫉俗的家伙说他针砭时弊，不畏强权，颇有文人风骨。才貌双绝的花魁与他心意相通，二人以文会意，红袖添香，好不快活。

　　那口因不得志而一直闷在胸口的怨气也慢慢散去。

　　可惜啊可惜，去年秋闱他再度落榜，那些讥笑的声音似乎再度出现在四处，无孔不入。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几乎是每个文人的梦想，他却屡试不第。那些家伙又开始说他空有声名，看似颇有风骨实则是沽名钓誉之徒。

　　而他的牡丹姑娘也渐渐长开，身价渐高。高到二人见一面都千难万难，他抄书卖文也不够见她一面。揽月楼老鸨得太紧，私下见面几乎是天方夜谭，二人只能以书信来往。

　　可书信难慰相思苦，他只得替自己往日看不起的人作文章，也才堪堪攒到一点钱，见她一面。他的牡丹姑娘辛苦他操劳，将自己多年攒下的钱财交给了他。

　　他心中感动，发誓未来一定要为她赎身，二人未来生死相守，一生一世一双人。

　　直到，直到一次他去揽月楼被老鸨带到一个厢房门前。厢房内男欢女爱，女声绵软婉转，令他异常熟悉。

　　大都好梦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冬日三九之寒时将他投入冰窟也就如此滋味吧。

　　楼船诗会她被当众羞辱，他无能为力。

　　如今，他在门前，看着眼前一推就开的木门，依然没有力气推开。

　　此后老鸨带他目睹了无数次此类场景，心中悲痛难堪之余，也明白了这就是牡丹姑娘的宿命，她注定此生一双玉璧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而他并非话本中高中状元能够衣锦还乡替心上人赎身的书生。

　　他只能一直被人羞辱，听那些恩客讨论她的滋味如何如何。

　　他的牡丹姑娘，告诉过他她的真名“蓁蓁”。

　　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的蓁蓁。

　　此后再度相见，他却再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唤她一声“蓁蓁”了，因为他永远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深陷烟花之地。

　　他屡试不第，为了钱财折腰帮别人代笔，对不起多年寒窗苦读。

　　他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旁人被翻红浪，却无力阻止，对不起牡丹姑娘。

　　他忤逆父母，爱上青楼女子，整日流连秦楼楚馆，而立之年仍未娶妻，传承朱家香火，对不起列祖列宗。

　　成家立业，传承香火，他一事无成。

　　为了生计，他借着出入揽月楼的机会，为想要读书识字的姑娘当教书先生，这样反倒与牡丹姑娘有了更多见面的机会。

　　凭着几分好相貌和对楼中姑娘温和有礼的态度，他在附近几家秦楼楚馆中异常受姑娘们的喜欢尊敬。

　　其中最钦慕他的，是位叫幼微的清倌人。她年纪尚小，且性格刚烈，老鸨便留着她学些诗书，给她造了个知书达礼的小姐流落青楼的噱头，待价而沽。

　　她视他为此生唯一的光，求他为她赎身，救她脱离火海。

　　他望着姑娘眼中闪动的满是希翼的光芒，蓦地想起了赵蓁蓁。若是他早些遇到她，是不是就能令她摆脱泥沼。二人也不会走到如今。他绝对不能让她重蹈蓁蓁的覆辙。

　　好。

　　他答应了。

　　他那里还有牡丹姑娘给的钱财，加上他做教书先生攒下的，想要为牡丹赎身是痴人说梦，但救下相貌清秀的幼微还是可行的。

　　他终于，不是如旁人说的只会吃花魁软饭一事无成的书生了，他也能救下别人，成为别人的救赎。

　　可恨那老鸨知道他的想法后，坐地起价，不过他瞒着牡丹姑娘再要些银钱也差不多足够了。她可是扬州城内才貌双绝的花魁、揽月楼的摇钱树，这点钱对她而言应该算不了什么。

　　他与她此生大概再无可能，可他不能再辜负幼微一腔情意。

　　牡丹姑娘如此心善，想必也是希望另一个与她处境一样的姑娘早日脱离苦海。

　　只是情义难两全，他心中明白牡丹姑娘知道真相后会为此伤神不已，于是便一直瞒着。

　　不料最近她对他多有回避，十分冷淡，往日情义不在，他满腹苦楚。

　　将近一个月不见，城隍庙前乍见一身素衣打扮的牡丹姑娘，只是一个熟悉的背影便叫他失魂落魄，暗自伤神。

　　他似乎又回到二人灵犀互通的那段日子，下意识唤了一声“蓁蓁”。

　　见着她匆匆离开的模样，他既害怕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又希望她质问他的变心。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她仍然是爱他的、在乎他的。

　　他一面跑一面纠结，到了巷子口转角前，竟然有些近乡情怯的踌躇，既害怕能在巷中遇到她，又害怕遇不到她。

　　两难境地下，他站在拐角前，左腿要迈不迈。

　　直到脑中想起幼微盛满信赖的眼睛，他仿佛拥有了无限的勇气，迈出了这困难的一步。

　　说不定、说不定蓁蓁跑得这样快，不是为了躲他，而是为了躲那当街纠缠的道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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