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春风等闲度

作者:李镜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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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缊视角


      说来也奇怪,明明那一日阿敏穿着和别人一样的裙子,挽着同样的发髻,脸上也贴着同样的花钿,我却第一眼注意到了她。

      年轻姑娘们的衣袖翻飞,阿敏的位置不断变化着,我的目光也随之牵动,从前面到后面,从左边到右边,我的眼睛转的好疼,直到最后丝竹声罄,我才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她也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于是我悄悄地打量着她。

      她的额头上冒着点点细汗,浮漾出薄薄的水光。漂亮的眼睛低低地垂着,看不清情绪。

      “从律,你在想什么?”

      韦寂的声音把我从神游中拉了出来,我才发现已经到了赐物的时候,连忙把腰间的玉佩解下,可她一直低垂着眼睛,我将玉佩向着她丢过去时,落在了别人手中。

      那位姑娘朝我笑了一下。

      我有些尴尬,别过头,看向韦寂。

      他总是喜欢在腰间缀满玉佩。

      “干嘛?”韦寂冷冷地白我一眼。

      “借我,下次赔给你。”我伸手就拆下了三枚。

      可惜最后没有一枚落在阿敏的脚边。

      “看上了那个?”韦寂注意到我的异常。

      “没有。”我否认,目光却不舍得从阿敏身上离开。

      韦寂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阴阳怪气道:“从律,没看出来,你竟然喜欢这样的。”

      他可真吵。

      原本我不喜欢参加宫宴的,但是为了阿敏,我一次次也没落下,可惜她不是每次都来——虽然即便来了,我扔过去的玉佩也没有一次落到她手中。每次表演一结束,她便愣愣地坐在那,低垂着眼睫,好似抬头看一眼就要被什么妖怪吃掉一般。

      我得和她见个面。

      但是每次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找她,她身边总是有人,我只敢远远地望着。

      “崔从律,你在优柔寡断些什么?”韦寂不明白。

      韦寂这个人当然不明白我为什么犹豫。

      他遇到喜欢的乐伎从不来这一套,而是想办法直接要人,等厌烦时又随手把她们送走,有时送给王三郎,有时送给谢五郎。他这人的喜好变得很快,上个月跟在身边的还是位吹玉笛的胡人娘子,这一回便是个探筝的汉人姑娘,也不知下个月会是谁。

      反正不可能是阿敏。

      韦寂不喜欢琵琶,他觉得压抑。

      韦寂说,再优柔寡断迟下去,我迟早会后悔,说不定哪一天,阿敏便被选去了宜春院。

      可是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我说:“阿爷不可能让我纳乐伎为妾的。”

      韦寂挑眉:“那你找个地方偷偷养着。”

      我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十天半月才能见一次。”

      那和让她留在教坊司好像没什么区别。

      韦寂端详着我,忽然促狭地一笑:“崔从律,你不会真的想娶她吧。”

      我摇头叹息:“你明知道不可能。”

      阿爷想让我娶卢家的二小姐。

      韦寂会意,语气有些怜悯:“卢家那位是出名的难搞,从律未来恐怕要惧内。”

      我觉得韦寂很讨厌,净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但我很羡慕他,无论他做什么烂事,他的阿爷总是无条件地纵容。

      快到生辰的时候,阿爷问我想要什么,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喜欢教坊司的一位姑娘。

      阿爷原本在笑,听完我的要求,脸立刻黑了下来。

      “崔从律,孺子不可教也!我怎么养了你这样没出息的东西!”他抄起竹简就打我,我不敢躲,阿娘来拦他,连声叫道,“从律,你怎么还愣着不走!”

      我说:“阿娘,我真的喜欢,阿娘帮我想想办法。”

      阿爷把竹简砸到书柜上,上面的美人觚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滚!滚出去!”

      他确实该生气,我在国子学的又是倒数,先生说我的脑子是个摆设。

      但是我真的看不进书。

      “阿爷,你帮我把那位姑娘从教坊司弄出来,我一定好好读书。”我认真道。

      “滚!”阿爷还是不肯松口。

      但过了两天,阿爷却来问我,那位姑娘叫什么。

      我道:“裴敏,敏是‘敏而好学’的敏。”

      阿爷冷笑:“从律还知道‘敏而好学’啊。”

      还不是为了哄阿爷开心,我才专门翻了翻《论语》,看到了敏而好学四个字。

      阿爷又说:“好好读书,阿爷帮你想办法。”

      有一天,阿爷来找我——那时,我正抄着《礼记》,阿爷看着我鬼画符般的字,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发怒,只是笑眯眯道:“从律,阿爷去得晚,你的那位裴娘子被送到旁人的府中啦。”

      阿爷笑得那样开心,我却连笔都拿不稳。

      旁人的府?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梁王,那个瘸腿的死胖子,每次阿敏来,总死死地盯着她看。

      我的优柔寡断得到了报应。

      我把《礼记》扔到了一边,直接跑出了门,也没听见阿爷的破口大骂,也没听见那一句“在你姑妈府上”。

      我做了我十七年窝囊人生中第一件大胆的事。

      梁王府门□□竹声一片,他们说,梁王纳了教坊司的姑娘为妾,我觉得头晕脑胀,等迎娶的花轿送到门前时,我竟然闯过了人群,直接跑了过去,掀开了那位娘子的盖头。

      要不是韦寂及时拉着我跑,我觉得我来不及报出我姓崔,便被转身去取木杖的小厮打个半死。

      可那不是阿敏。

      躲在马车中后,我才回过神,问,韦寂,你怎么在这?

      韦寂说,他来我家找我,却发现我魂不守舍地坐上马车,去了梁王府,于是便一路跟着。想看看我这个怂货敢做什么。

      韦寂常常骂我怂货,以前我会反驳,但现在,我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在心里想:

      真好。

      只要阿敏不在梁王府,阿爷就会有办法。

      我得去找阿爷认个错。

      但是还没来得及认错,阿爷就拿起戒尺打了我一顿,也顾不得我的尊严,也顾不得韦寂在一边幸灾乐祸,我说:“好疼啊,阿爷。”但是他却加重了力度,骂道:“崔从律,你掀人家盖头做什么!你掀人家姑娘的盖头做什么!那可是梁王!”

      阿爷是真的生气,把戒尺打断了才停手。

      我也是真的疼,胳膊上乌青一片。

      姑妈生日的时候,我挑了最华丽的交领袍,最好看的玉冠,但是和往常一样,歌舞结束后,阿敏依旧垂着眼睛,看都没看我一眼。我握紧了手中的玉佩,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还没等我做出决定,乐队便离场了。幸好我对姑妈家轻车熟路,很快便找到了孤身一人的她,把玉佩递了上去。

      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

      她的声音很好听,温温的,像是在抿一口茶。

      我以前自讨没趣地问过韦寂,该怎么让别人也喜欢自己,韦寂说他从不管这个,遇到看得顺眼的,便和她行房事,做完后一般就没感觉了,若是还有感觉,就再做三四五六次,总会腻的。

      我骂道:“韦希音,你认真些。”

      韦寂翻白眼:“那就让她遇险,然后来一场英雄救美,她们都吃这套。”

      让她遇险?

      我的心动摇过,但还没下决心,老天就给了我一个契机。阿敏的朋友死了,她哭得很伤心,于是我帮她打点了所有的事情,她很感激我,一直道着谢,可惜她没有和韦寂猜想的那般说一些“妾身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的话。

      阿敏,你不要感激我,我做这些是有目的的。

      我在心里暗自内疚。

      阿敏的身体很暖,很柔软,抱着她的时候,我忘记了胳膊上的淤青。

      占有欲作祟,我问,阿敏,你只和我做过这种事吗,她点头。我又说,可我们还没认识多久,你为什么就答应我了呢。她轻声道,崔郎是公主殿下的侄子。阿敏怕不答应我的话,我会想办法把她赶出公主府。

      我苦笑。

      阿敏于是问我,为什么会是她?

      我也答不出来,说什么“一见钟情”实在太玄乎。更何况,韦寂常常说我是见色起意。

      于是我反问,还能为什么呢。

      阿敏的脸红起来,是因为害臊还是害羞,我不知道。阿敏在我怀中,心跳得很快。

      不久后,我便要奉阿爷的命去扬州办事。

      我问阿敏,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阿敏摇头,她觉得公主府挺好。我迫不得已说起姑妈的坏话,又说,阿敏,你不能呆在那一辈子,你要嫁人的。

      阿敏看向我,眼睛里蒙着一层雾:“崔郎,我们不一样。”

      阿敏是奴籍,我们成不了婚。但这种事情对我们家来说是小事,只要我肯求阿爷,说我愿意好好读书考进士,阿爷说不定就愿意花一大笔钱去官府把她改成良籍。

      但不知为何我没有说。

      在扬州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好,和阿爷的朋友们打交道花掉了我全部的力气,但每次回去,听到阿敏的琵琶声,我又感觉自己还挺喜欢扬州。没有阿爷管着,我不用应付卢家的小姐,不用抄书,不用被他检查功课,每天晚上还能靠在阿敏怀里。

      阿敏的身上很香。

      阿敏很怕痒。

      每次我搂着她,想闻一闻那股清甜的香味时,阿敏便痒得咯咯咯笑起来。

      于是我和她一起笑。

      “阿敏,你喜欢我吗?”我问。

      阿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崔郎,我不知道。”

      我喜欢阿敏的坦诚,但是这时我的心莫名揪了一下。

      “阿敏,那你喜欢扬州吗?”

      阿敏这时很笃定地点着头。

      “阿敏,那我们一起在扬州多呆一会好不好?”

      阿敏侧过头看着我,乌黑的睫毛轻轻眨着,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很开心。方才的揪心立刻飘到了九霄云外,我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吻着,吻完后,她的双颊变得红彤彤的,眼神也有些躲闪,我故意问:“阿敏,你怎么啦。”

      阿敏说自己有些困,搂住我的胳膊闭上了眼。

      原来发困会令人脸红。

      但是阿敏的胸口紧紧地贴着我,我能感受到如鼓的心跳。

      阿敏不是困,阿敏也喜欢我。

      我和阿敏一起泛舟,一起剥莲子,一起去听评弹,阿爷的那些朋友平日里和他们的夫人做什么,我便和阿敏做什么。

      但不知什么风把韦寂也刮到了扬州。

      韦寂找我一般只为两件事,一是花天酒地,二是遇上了麻烦。但在下着暴雨的三更半夜来,显然是为了后者。处理完他的事后,我回去时,听到阿敏在一声声唤着“崔郎”,她看上去害怕极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韦寂说,美人楚楚可怜的时候是最美的。

      但是看到阿敏这般模样,我只觉得心痛,我连忙换上干净的寝衣,抱紧了她。阿敏在我怀里过了好久才睡着,但我却没有一点困意。

      我想到回京后就是和卢家小姐的婚事,默默下了决心。

      倘若这桩婚事退不掉,我便和阿敏私奔,阿敏可以教人弹琵琶,我……

      我觉得把玉佩扇子蹀躞什么的当掉,能维持三四年的光景,等三四年一过,我肯定也学会了琵琶。

      我还能教人玩樗蒲、投壶、簸钱、蹴鞠、打马球……

      虽然在这样的世道下,还有心思学这些的人可能反手把我送给阿爷。

      回京城的船上,我向阿敏坦白,我对她就是一见钟情。

      阿敏不信。

      我赌气道,等我厌烦了阿敏,便把阿敏赎作良籍,想去哪去哪,再也不用见我。

      阿敏瞪大了眼睛,很认真地问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即便我知道阿敏并不想让我生气,但她的一举一动,却比旁人的打骂更令我心弦起伏。

      “阿敏,你真没良心。”我说。

      好不容易想要私奔的勇气,又被打了回去。

      还以为,和阿敏私奔,能成为我窝囊人生中第二件勇敢的事。

      但过了一会,阿敏说,她会相信我。

      我望着她的眼睛,知道她也下了很大的决心。

      原来阿敏和我一样优柔寡断。

      “阿敏,说不定我真的可以陪你一辈子呢。”

      阿敏主动地吻着我,含糊道:“嗯。我信的,崔郎。”

      阿敏的嘴唇柔软,碰到我的时候,我觉得浑身上下都开始发烫。

      可惜,可惜。

      阿敏不会凫水。

      等我再度抓住她的时候,她已经呛得晕了过去。我把她推上漂浮的船板。阴冷的月光下,阿敏湿嗒嗒的头发黏在脸上,她皱着眉,神态那样痛苦。

      “阿敏,别怕。”我低声道,好像忘了自己还在水中。

      “阿敏,会有人来救你的。”

      船板支撑不了两个人的重量,我只能把胳膊放在上面,最后最后地打量阿敏的脸颊。

      我好想再吻她一下。

      但是我若是再上去一些,整块船板会翻掉的。

      于是我只能一直一直地看着她,直到我慢慢失去了力气。

      没想到船上的许诺这样快就成了现实,这是不是叫……一语成谶。

      不知道我有没有用错这个成语。

      但是阿敏,我真的陪了你一辈子呢。

      虽然这一辈子好短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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