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妖

　　黑暗结束。

　　时鸢又回到了那个红蓝交错的旋涡。

　　没多久，一道几近透明的虚影远远朝她飘来，那虚影一袭苍青色道袍，长身执剑，正是长垣剑回忆里当日仙师府的神官，东君。

　　就知道不是请她看回忆那么简单。
　　“你为何会在此？”时鸢看着东君的虚影问。

　　面比时鸢的冷言冷语，虚影倒是温和不改，“经历了长垣剑的回忆，相信你一定有许多疑惑，但你只有一次机会向我提问。”

　　“哦。”
　　时鸢照旧面无表情，将话又重复了一遍，“那你为何会在此？”

　　东君嘴角一抽，看上去有些尴尬，“如此珍贵的机会，你确定要问这个问题吗？”

　　“确定。”

　　沉默……

　　虚影握拳掩唇，轻咳两声，试图缓解尴尬。

　　若是往常，时鸢或许会虚与委蛇，假惺惺地说两句场面话，但现在她心情不佳，人烦躁起来演都不想演。她只想单刀直入，偏偏九爻的这个便宜师尊很是磨唧。

　　“数百年朝夕相处，我以为你从幻境出来，会很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真相？”
　　时鸢有点想笑，“你也说了，那只是幻境，与他朝夕相处的是长垣剑！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我感觉，你想知道。”

　　时鸢冷笑一声，“啊？那你感觉错了，我一点都不想！”

　　东君长叹一口气：“……”这姑娘，真是沉得住气。

　　“当日你误入高是山，是九爻从邪魔手中将你救下，后来邪魔屡屡对你出手，也是他不声不响在你身边守了几天几夜，之后妖蛇要杀你，还是他现身救了你，还有这次他身受重伤，是不是也是因为你……”
　　看上去甚是光风霁月的仙人，红着眼蹲在地上掰着手指一条条开始数。

　　“不是。”
　　时鸢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尊驾好歹也是神官，对我区区一个凡人搞挟恩图报这套有意思吗？知道真相有用吗？告诉我真相又能如何？我是能为他做主，还是能发功逆转时间？你一个神官，还有你那徒弟，哪个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一群像我这样的凡人，连你俩都得了个一死一残的下场，我又能做什么？你还是饶了我吧。”

　　“谁说没用了？”
　　虚影“霍”地站起，“你能做得可多了。”

　　“比方说？”

　　“比方说心疼他，保护他，爱惜他，为他抚平一切伤痛……”

　　“什么东西？！”情绪稳定如时鸢，此刻将脸皱成了包子褶，“这位神官大人，假如我没听错的话，你仿佛是在对我托孤……”

　　“欸。”虚影摆摆手，“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
　　“不过也差不多……”

　　时鸢咽下的一口气又紧紧提起。

　　虚影却率先开口，娓娓道来：“一百年前，我一心想让九爻飞升后继任镇守妖狱的神官。正如他所言，只有高是山的小妖们有正途可走，不再重蹈祖辈的覆辙，妖界才有好的未来，仙妖之间水火不容的局面才能改变。我知道，这件事是镇守妖狱的仙官们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但九爻可以。只是我未曾料到，那时仙师府中有仙族私下里与九幽厄妖狱的上古邪魔做了交易，他们偷偷斩断了登仙梯，想要断了妖界与仙界的联系，好方便邪魔占领高是山。他们唯恐九爻飞升之事会令他们的行动暴露，暗中对我的神魂下了杀手，却又保全我的皮囊，一边将九爻骗出结界去杀，一边营造出东君闭关的假象，让仙界至今都没有生疑。”

　　“如你若见，一百年前，我就已经神魂俱灭。如今的残影是自九爻幼时起便留在长垣剑中的残念，原本是为了保护他，如今却用来交代后事。”
　　虚影苦涩地笑了笑。

　　“他一直都在恨我，再也没有开启长垣剑的封印。此次你们遇险，倒是误打误撞重启了长垣剑。我才得以与你见上一面。”

　　“猜到了。”
　　时鸢叹气，又陷入了沉默……

　　她刚想说点什么，虚影抢先发言：“你就不想知道为何是你吗？”

　　时鸢：“说实话不太想。但就算我不想，你也一定会告诉我的，不是吗？”

　　东君：“……”这姑娘，怎么油盐不进的？！

　　“高是山妖族将有灭顶之灾，唯有逃出高是山，才有一线生机。眼下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将九爻带出去，然而你也知道，高是山妖族此刻出界，必遭天道法则压制，他届时虚弱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怕是难逃人族捉妖师的毒手，还得有劳你多加照顾了……”

　　时鸢皱眉。
　　本想借九爻毁天灭地的妖力助她逆风翻盘的。如今怎么反倒是要她保护。

　　见时鸢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虚影再次开口。
　　“我好歹是仙师府神官，怎么会让你白干。再说了，你与其跟九爻交易，还不如跟我做交易。”

　　时鸢：“有道理。可你如今只是一抹残念，拿什么与我做交易。”

　　“你看这个够不够同你做交易。”
　　话音刚落，一卷闪着金光的卷轴，出现在时鸢眼前。

　　“这是什么？”

　　“此乃仙族世代传承的九天玄书，囊括世间所有的法术。包括你想要的那种逆转阴阳起死回生的法术。”

　　时鸢眼神一凛，伸手抓住卷轴，冷冷看向虚影：“当真？”

　　东君看她一脸严肃又凶巴巴的样子，笑了，“篡权夺位何须什么毁天灭地的力量，古往今来的造反者，哪有借助妖力的？你将九爻拽入人间，不就是一心想要复活人间的那位公主吗？如今九天玄书就在你手里，书里数以万计的道法，可不仅是起死回生，移山填海、搬星弄月，什么强大的法术都能找到……”

　　“我答应你。”
　　时鸢黑眸沉沉。“我答应你，一定将他带出高是山，也会保护他不令他遭人族捉妖师的毒手。但以九爻的性格，你觉得他会不顾高是山安危，自己逃命去吗？”

　　“这你不必忧心。”
　　东君说着，施法将旋涡撕开一个洞，示意时鸢往那个方向走。

　　时鸢看向那个透着白光的洞，这个洞的外面应该就是现实世界了。

　　“出去后，将长垣剑交给他，我自有办法让九爻随你离开。”
　　东君的残念虚影眼见着越发暗淡了。

　　“告辞。”

　　时鸢辞完别，正要往外走，没几步忽然停下，迟疑地问：“所以……百年前，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不是不想知道？”

　　时鸢用力闭了闭眼，握拳，“当我没说。”

　　“那什么。”
　　她快步走出幻境，隐约听到东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人族的小姑娘，你记住，这世间总有一些遗憾，是再强大的法术也无法挽回的，莫要太过执着啊。”

　　时鸢猛然回首，眼前是驱不散的一片混沌。

　　-

　　忽而，一双漆黑的眸子浸入了她的眼帘，时鸢狠狠恍惚了一下，一瞬间，柔软的青草地，晶莹的晨露，凌厉的剑风，山坡上的万道霞光，仙师府门前的白眼，大殿里的自白，以及少年妖狐璀璨星眸的最后一次回望……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又一一被她不着痕迹地收敛回去。

　　九爻眼中，一闪而过的诧然，他默默将手中浸过凉水的帕子转入袖中，往床边退了几步。

　　“我睡了多久？”
　　时鸢揉揉酸胀的脑袋，赶紧向九爻询问。毕竟她在幻境中实实在在体验了几百年的光阴，还不知道现实世界中过了多久。

　　九爻：“你睡了三日。”

　　时鸢在床上坐起，她身上的衣服变干净了，但还是原先的那一身，想必是九爻用法术帮她清理过了，她身上的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长垣剑一直被她攥在手里。

　　她心中忽而划过一丝丝怅然。

　　“你的妖力不是应该恢复如初了吗？怎么看起来比我还憔悴些？虽然你是法力高强的大妖，却也不能太劳累了，做事情还是需要劳逸结合……”她坐在床上，皱着眉头，很认真地道。

　　脱口而出的“关切”叮咛，令在场的一人一妖，俱是陷入一阵莫名其妙的尴尬中……

　　时鸢猛地低头，很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她为什么带入老妈子角色带入得这么丝滑？！

　　都怪那该死的幻境，还有那见鬼的“托孤”之举。

　　“嗯。”
　　头顶传来轻轻的一声。

　　时鸢越发尴尬得抬不起头了。

　　就在她尴尬得快要揪自己头发时，面前忽然传来一种糕点的甜香。

　　银发白衣的青年从食盒中，依次取出一道道精致小食，“抱歉，我之前不知道凡人一日三餐需要吃这些食物，不然就会没有力气。”

　　时鸢怔然，她不过是睡了三天，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上道了？

　　不仅精致，还荤素搭配。

　　“这些……不会也是法术变的吧？”
　　时鸢还记得她之前吃的那只肘子，撇嘴道。

　　“不是。”
　　九爻将碗筷摆好，招呼时鸢过去。

　　她都有些不忍了。

　　“九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喉咙有些发滞。

　　“节哀。”她说。

　　时鸢走上前去，将一直紧紧握着的剑交到了九爻手上。

　　“长垣剑的封印已解，里面有东君大人的一抹残念，他有话想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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