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兰一梦

　　文兰稀里糊涂就又被带走了。

　　等她一走，元太太对元婆子说：“既是你带她来的，那就多看顾些。美兰那就少让她操心……左不过一个小孩子罢了，咱们府上也养得起。”

　　这事就这么定了。

　　元婆子却犯了难，不叫七少奶奶操心，那人就安排到太太这里么？元家宅院大，子女众多，凡是成了亲的子女，都各分配了一个院落。但毕竟大户人家，除了子女，便是妾室也众多。元太太是当家主母，自然跟老爷住在正院。至于老爷姬妾，倘若那有子女有身份的，便离正院近些，那些无子无女又无宠的，便被打发得远一些。

　　元老爷子女虽多，但却只有这七少爷，是如今太太亲生。故而，凡与七少爷相关一切事务，太太都十分看重。论理，这七少爷的正妻，决计轮不到美兰这样的出身。只当年七少爷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天天求太太，几次三番纠缠，太太实在拗不过去，便也纵着他了。

　　哪想到这美兰，出身虽低，品格竟然没的挑。

　　府里上上下下，老爷太太，妯娌小姑，竟然无一人不夸。因老爷子女多，便是讲究个一视同仁，对嫡亲的儿子，也谈不上多看顾，对此，太太总是满腹委屈。哪想到自从成了婚，老爷便时不时夸赞七少爷稳重，“堪当大用”，甚至还特地另置房产，拨了人，令他们搬出去独住。

　　在元家，这便是得到老爷认可的重要标志。

　　倘若一直住在院里，凭你嘴上说得好听，仍是老爷心中“立不住”的孩子。

　　太太自是感恩，心知一切都是儿媳妇的功劳。便也投桃报李，才肯分看顾她娘家。

　　若是不惊扰七少奶奶，那这孩子，想必是不能安置到七少爷那里去了？若在家里头，是排在少爷小姐那边，还是离着正院近些呢？

　　元青办好了差事，便把马车停好，又牵了马进了马厩，还吩咐今日喂马的小泥鳅，“这马今日丢我的脸，不要给它吃饱。”

　　小泥鳅忖着这话里有话，便笑嘻嘻凑到元青身边，问道：“青大哥，怎么了，有什么新鲜事？”

　　虽是春日里，下午日头倒有些晒。元青走进马厩旁的屋子，进了厅，从一边柜子里拿出盒茶，隔间炉子里有温水。

　　他等不及再烧开，便用温水泡了茶，然后一饮而尽，“别提了，今日倒了大霉……”说着便一五一十将给小泥鳅听。

　　小泥鳅年纪虽小，长相却老成，脑瓜门子三道褶，耳听得一愣一愣的，睁大双眼，显得那褶子纹更深些，忍不住追问道：“青大哥，真的是你娘说的那样吗？七少奶奶母亲指挥的咱家大马？”

　　元青与他人念叨一翻，心中倒舒坦不少。又饮了杯茶，解了渴，这会儿便不耐烦答小泥鳅的话，“或许是真的，但这马确实不行，你记住我的话，今天不要让它吃饱。我非罚它几天不可，让它长长记性。”

　　出了大半天的差，受了惊，又讲了半天，唾沫星子乱飞，元青嘴都乏了，这会儿抬脚就往里屋走。

　　马厩这间房，虽有他一间歇腿的屋子，但他基本不用。这边到底味儿大，绿豆蝇也不少，嗡嗡地扰人。今儿实在乏，先打个盹再说吧。

　　小泥鳅还在回味刚才的故事，抬头见他青大哥突然进屋了，暗道不好，赶紧撒腿跟过去，到底慢了，随后就听见一声喊：“谁！给老子滚下来！”

　　小泥鳅一拍脑门子，得，都怪他贪新鲜听闲话听入了迷。

　　那里屋床榻上的人却很警觉，嗖地就坐了起来。

　　元青一看，只见这人也是个半大孩子。这身衣裳打扮，就不是下人。

　　月白长衫，脖子上还挂着金项圈，是个小少爷。只是谁家的呢？待要仔细瞧，才发现那孩子脸上满是泥污，衣衫也皱皱巴巴。

　　元青心中烦恶，元家富贵，对下人也不苛刻，来往中人，大家都体面干净，哪有人满头污秽就往床榻上躺的？

　　再三端详，到底认了出来，“这是，咱府上十五少爷？”

　　十五少爷没言语，元青皱了皱眉头，只能转身问小泥鳅。

　　小泥鳅陪笑道，“青大哥，正是十五少爷。我哥小虾米，哦，现在他改名叫守云了，就在十五少爷身边当差，还是十五少爷给他改的名。”

　　元青更纳闷了，“那你哥呢？不对，十五少爷这会儿应该在学堂里上学吧，怎么会来咱们这？你哥给哄来的？他不陪少爷好好念书，这让老爷知道，岂不重罚？”

　　小泥鳅拉着元青就往外走，“青大哥，走，我出去给你说。”回头又冲十五少爷挥手，“十五少爷，您接着歇吧。”

　　又回到方才的厅里。小泥鳅冲着房间方向努努嘴，小声解释道：“您也瞧见了，这位少爷，那身上，天天这样，天天造的，还不如我这喂马的小马倌干净。”

　　元青惊呼起来，“什么？”

　　小泥鳅虽是个小孩子，这会儿却显得老成十足，赶紧安抚元青：“青大哥，今天你给我讲个新鲜事，那我也送你一个，比不了你这个，算不上新鲜。咱们这十五少爷，大家伙都知道，不是咱们元家人，是六姨娘带来的。”

　　元青说：“那怎么了？咱老爷认了，让他姓了元，那就是咱家少爷。别说他，前头还有四少爷那几个，也不是老爷亲生的，现在怎么样，苍梧县咱家书画铺子，人家管着呢！”

　　小泥鳅道：“您给我说的我可不懂。反正我就知道他天天在学堂挨打，挨打还是轻的，我听我哥说，有一次他看见有个少爷，把他摁在地上，还给脱了裤子……”

　　元青唬得又跳了起来，“他们怎么敢？难道十五少爷不会告诉姨娘和老爷？”

　　小泥鳅虽讲了个惨绝人寰的故事，因他年纪小，也并不懂得这故事里的诡异之处和凄惨点位。

　　只是说：“我哥不让我跟别人说啊。反正十五少爷没告状，那几个少爷也没听着受罚。我哥也盼着他能告一状呢，跟着他，我哥也三天两头挨打……”

　　元青也不问了，问也问不出来，还是说眼前的事吧，“那怎么？你哥就天天把他带咱这睡觉来？那他也该看着少爷，怎么让你看着，他又去哪了？”

　　小泥鳅咧咧嘴，不安道：“也不是天天吧……我哥也不敢，怕让你发现。今儿是看你中午都没回来，以为你是一天的差，这才没走。要不下午他们就转战了。我哥这会儿回家了，他们的饭例在学堂，一跑出来就没饭吃。我哥只好回我家里搜罗吃的。”

　　元青自幼在元府长大，爹娘都是家生子，故都被主子赐了姓。对于元府的感情，小泥鳅这一家子后买来的奴才，可远远比不上他。

　　他不爱听这样的破烂故事，虽小泥鳅与他说故事是有回报之意，他却十分不领情。站起来就要家去，临走还冷冷地吩咐小泥鳅：“让你哥别陪他乱跑了，以后就在这屋呆着吧。我就当不知道。”

　　小泥鳅目送元青离开，得了这样的好消息，转过头冲进屋，“十五少爷，青大哥好人，他说你以后就天天在这呆着，他当不知道呢。”

　　哪知床榻上的人却慢慢坐了起来，仍是不吭声。小泥鳅看他想要下地，便寻了鞋给他穿。十五少爷今日跑得时候太快了，一不小心摔了跟头，这才显得灰头土脸了。其实正常时候，依小泥鳅看，也是顶顶好看的一位公子哥。

　　小泥鳅扶他起来，问道：“十五少爷，您是渴了还是饿了？我哥回家帮你找吃的去了。若是渴了，我给您泡一壶茶。”

　　十五少爷说：“无妨，你先帮我打盆水，我洗洗脸吧。刚才那人看我半天，应是嫌我污糟。”

　　小泥鳅哦地应了一声，随后便出门打了盆水进来。

　　十五少爷没什么讲究，便一点点将自己脸上擦洗干净。未曾想还有点血痂，从耳后一直到脖子，长长一条红道子。

　　十五回想起来，是的，早上跌那一跤，让那路边锋利的草叶子，给刺了一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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