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庄鬼话

　　此话一出，水生心里着实是有些后悔，只能全赖自己多嘴。承欢没有再怎么说话，一人一鬼朝着家的方向走，风渐渐大起来，水生的呼气变成了团团上升的白雾,丝丝缕缕地消失在夜空中。

　　今年的冬天，确实是比往常冷。

　　一推开公寓的门，他们就看见大福卧趴在唯一的单人沙发上，伸出舌头慢悠悠地梳理自己黑色的毛发，它长长的尾巴在空中随意地荡着，抬起绿色的眼睛懒洋洋地扫视了水生一眼。

　　“看把你能的。”水生对着大福竖了个中指，三下五除二脱了外套和毛衣，对承欢道，“我先去洗澡了。”

　　承欢点点头，在水生关上浴室门的瞬间，大福轻巧地从沙发上滑下来，踱步到承欢的脚边叫唤着，安抚般蹭蹭他的裤腿。

　　这只猫，为什么像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承欢笑了笑，蹲下身去摸猫的后颈：“你看起来很担心我？没事，一切都还是猜测，对不对？”

　　浴室水声哗哗地响，隔着木门，里面传来水生的哀嚎声：“靠北啊，我脱了衣服洗了澡，没有拿内裤和睡衣！承欢学长你快叫大福给我叼进来，我早就说浴室里得装个浴霸吧，冻死我了卧槽。"

　　承欢只得提示着大福，引导它打开吱吱呀呀的衣柜，然后咬几件衣服出来。水生打开一条门缝，从冒着热气的浴室里伸出手来拎住衣物。承欢对大福偷偷说着水生的小话：“你知道吗，他有时候是真的很烦。”

　　水生哆嗦地跳着脚出来，一骨碌滚到床上，迅速钻到被子里面，道：“你们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我好困，赶快熄灯睡觉。”

　　大福一听，就舔了舔猫掌，朝着承欢晃了晃脑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就跃上窗子消失到黑夜里去了。

　　承欢问水生：“这么晚了，它要去哪里？”

　　水生摆手道：“和你这只阿飘不一样，它就喜欢昼伏夜出，可能是一身黑色战甲在黑夜里隐身显得很酷吧。”

　　说完，水生便从被窝里伸出手，生怕寒气侵入被窝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掉房间的灯。灯光像会呼吸一样熄灭，承欢站在窗边望着黑猫消失的方向，月光将树枝影子的手穿透他的身体。

　　水生躲在被窝里等待着，心里觉得愧疚，不太舒服，便开口招呼道：“嘿。”

　　“嗯？”承欢回过神来，“哦，好，休息。”

　　他无声地在水生规划的三八线外躺下了，这么一通折腾下来确实不轻松，被窝渐渐因为体温而温暖起来。水生摸摸胸口，确保长命锁还稳当地挂在自己脖子上，再看看承欢还算平静，就安心闭上眼睛了。

　　困意像流动的海一般席卷上来，他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梦境渐渐出现了，他开始不断地在其中穿梭，各种记忆碎片像流星一样划过。他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一切都好像老式的九十年代电影胶片，卡顿、泛黄、模糊，因为它的遥远和不可触摸让人感到惶恐，叫人想奋力奔跑，想逃回真切的当下。

　　这不是他的记忆。水生知道，这是承欢的记忆和感受。也许是因为长命锁的连接，让他们可以在梦的空间中互通感受。原来，在看似平静的表情背后，是这么巨大的恐慌吗？

　　周遭的梦境开始发生变化，各种记忆碎片不断地旋转、扭曲、重组，最终形成一条在黑夜中缓缓流淌的小河--那是刘庄门口的河。水生慢慢地顺着河岸往前走，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桥上有一个女人的身影。

　　尽管水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是这一切就像是他亲历过一般，水生清楚地知道，这是承欢的母亲。

　　女人拎着裙摆，背着一个破旧的布包，急急忙忙地往前走，时不时地回头看去。她刚刚坐完月子，舍弃了她的孩子，要逃出这个地方。

　　水生没有跟着女人走，而是往还没有荒废的刘庄走去。他走到第四十九号，就像鬼魂一样，穿过了紧锁的大木门，进到卧室里去了。真奇怪，就这么几步的距离，天竟然亮了。刘庄第四十九号里，传来了刘宏的怒吼和婴儿的哭泣声。

　　刘宏实在是算不上一个找好男人。他家里穷，住的土坯房，人也不上进，只知道守着自己家那小半块蜜柚山度日，靠着花言巧语泡到了承欢他妈，跳了几次舞，便把人带到了宾馆，然后姑娘便怀孕了。按理来说，应该奉子成婚才对，但他不愿意娶，结果姑娘见找错了人，自己又没钱抚养孩子，便趁夜逃走了。

　　刘宏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哗啦一下扫了一地，全村人一下全都醒了，村头的阿公阿婆像早起报时的公鸡，挨家挨户地报道:“刘宏他老婆生完孩子，跑啦！”

　　婴儿不停地啼哭，刘宏拿起锄头，冲出门外，对着一群人胡乱挥舞：“有什么好看的，啊？有什么好看的！”

　　众人纷纷散了场，心道这孩子可怜，就这情况，算得上没妈又没爹，只能拼爷奶了。

　　水生没法将眼前这个人与记忆中那个欣喜地迎接孩子的男人联系到一起。他不愿多看，幸好，这段记忆很快就远远地退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阳光明媚的午后，阳光在地上刻画出树的模样，六岁的承欢在林子深处和守村人玩儿石子。

　　守村人，这个词对于他们这些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并不陌生。在乡村中，一个村中经常会有一两个傻子，村民认为他们是为了给村子挡灾害，才会受到这样的不幸。这些傻子通常会在村口游荡，村民也会善待他们，给他们免费的食物，还有平日里祭拜的糖果饼干。

　　但不免有不懂事的孩子喜欢捉弄欺负他们，因为欺负一个傻子的成本最便宜。

　　六岁的承欢和刘庄的守村人在玩的游戏很简单。他们首先在草丛中找出一种带着长茎的花，然后将俩朵花的茎缠绕在一起，各自朝自己的方向拉。这种野花的茎很韧且有黏性，谁的茎先断裂，就可以往不远的木桶中丢石子。先丢中五个的，可以获得在河边捡到的光滑的鹅卵石。

　　承欢总是投不中，水生嫌弃地指点江山道：“笨，姿势错了，屁股往后撅怎么扔得远。”

　　当然，承欢并没有听见。和他在一起玩的守村人是个男孩，叫刘明，大概十三岁，但是眼神直愣愣的，一看便是痴傻，和六岁的承欢玩并不违和。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其它小孩的嬉闹声，承欢突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匆匆把手中的石子往兜里一揣，窜到不远的树上去了。

　　“扔石子不行，爬树的本事倒是比我厉害。”水生中肯地评价道。

　　刘明继续呆呆地蹲在原地。显然，承欢已经很多次这样干过，他并不觉得吃惊，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数鹅卵石。

　　远处的小孩走近了，他们显然是村里相对富裕的人家。看他们的手中的玩具便知道了——是打制得还不错的玩具木剑。

　　为首的高个儿率先讥笑刘明，他们不敢打刘明，因为刘明是守村人，若是大人知道了这件事，定要弄死他们不可。

　　为了满足排遣寂寞，彰显自己力量的心理，他们围着刘明，用手中的木剑朝他戳来戳去，刘明害怕地缩起来，眼睛不敢看他们。

　　他们不怕刘明朝大人告状。身上没有伤，一切都可以说是小孩闹着玩，不懂事，更何况他们家还是村里祭祀的当家主。可是，为什么承欢离开刘明，刘明并不会生气？

　　水生看着躲在树头上的承欢，又看看地上缩成一团的刘明，那种洞悉梦境中来龙去脉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

　　承欢是刘明唯一的朋友，因为曾经接近过刘明的小孩都会被这群小混蛋欺负，所以为了不失去唯一的玩伴，刘明允许朋友自我保全的权利。

　　“想不到，你还是个怂蛋。我还以为你挺会据理力争的，难道只会向我横吗？”水生吐槽道，“不过你现在瘦得和猴似的，和小爷我当年圆滚滚胖溜溜的身躯自然是不能比的，保全自己，就保全自己吧，也算是聪明。”

　　但是接下来，水生发现坐在树上的承欢表情很不对。承欢攥紧了他的拳头，从裤兜里掏出石子，瞄准了那群小混蛋的后背，使劲扔过去——尽管救你我也会受到伤害，但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不管。

　　“好吧，我错了，你比我讲义气。”水生象征性地打了自己一嘴巴子，继续观战。

　　承欢滑下树，小孩们开始互相推搡起来。虽然胜负局势倾向明显，但是一个让他们都意想不到的变数出现了。

　　在树上打盹的野猫被吵醒了，它烦躁地晃晃脑袋，突然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喵呜”一声就从树上落了下来！

　　“卧槽……”水生瞪圆了眼睛，“所以说，这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版的大福？！它难道真的是带着前世今生的buff被我爷养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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