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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
【一】
十月底的江南,虽已半步踏入了寒冬,但下起雨来依旧淅淅沥沥,街上氤氲一片。花鸟纵使暂且收起了娇贵的容颜,早早地缩回巢中、叶中,却似乎在这秋雨中也还能依晰看见它们的身影。有人把江南的十月雨比作寻宝,偶有收获,便是那向来金贵的花鸟雨蝶,展露着大自然藏起来的生机。
京城,就在这样一个美好到能让人忘我的地方,落脚了。
“兰芷,你看,又下雨了呢!”窗边,一位静美的好,右手握着毛笔,身上着着素净的服装,眼中却透露着那仿似本不该属于她的憔悴。
“小姐,你该继续抄书了。”书桌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研着墨,语气却极为冷淡。
“兰芷,你看啊。”小姐坚持说着。
兰芷终是不耐烦了,低声喝道:“小姐,你要是再不抄,我就去告老爷了。"
小姐轻叹一口气,再次翻开手边那本不知抄过几百遍的《女德》。
渐渐地,雨越下越大,占据了世界的一切。终于,所有人都关门谢客,为这场难得的大雨让路。
韩府自然也不例外,这一天所有人都睡得很早,不到亥时就熄了灯,只有小姐韩兰鸢的屋子依旧孤灯长明,一直到过了子时,才终于肯吹熄。
躺在床上,身体上虽万分疲乏,但韩兰鸢却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她在想,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她曾经听父亲说过,及笄了就要嫁人,那是不是等过了及笄之年,就可以寻一户好人家,逃离这个炼狱般的家?是不是到了夫君家中,就再不用日日抄写《女德》,不用担心做不好事情就要挨皮鞭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未来一定会是美好的。
直到这时候,韩兰还依旧抱有一丝幻想。但一个名字都和丫鬟一样的孩子,命运能好到哪里去呢?
第二日,天光微亮,第一缕阳光刚刚照拂进韩兰鸢的轩窗,她就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隔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叫醒了兰芷,开始梳洗打扮,口中还念念有词:“一定要快,一定要快,不能误了给父亲问安。一定要赶在父亲下朝回来之前准备好。”
一身朴素的白色罗裙,头上点缀几个廉价的头钗,再涂上些春天做的口脂,便是韩兰鸢一天的妆容,甚至比丫鬟都简单。
辰时,韩震下朝归来,大步流星冲进正房,抄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接着一下瘫坐在长椅之上。
见状,韩兰鸢赶忙跪下来,语气谦恭:“女儿给父亲问安。”
韩震似没看见一般,大喝道:“茶都凉了,你们怎么做事的?”
话音未落,房中下人皆吓的哑声,不敢说话。
韩兰鸢缓缓起身,走到韩震身旁,拿起一旁的热水壶,向茶壶中添水。之后,她软声道:“父亲莫生气。父亲的茶一直是女儿负责的,还请您不要怪罪于下人。”
韩震似是有些心情不好,冷哼一声:“那你今日抄书,便多加一遍吧。”
“是。”
说完,韩兰鸢便站起身来,要退到一旁候着。忽然,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韩兰鸢不禁吓了一个激灵,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低头再看,果然如此。她起身之时衣袖将一个茶杯勾倒,旋即摔碎在地。
韩兰鸢心中万分惊恐,她赶忙重重跪下,深深磕了一个头,声音都是颤抖的:“父亲,对不起。女儿不是故意的,还请父亲原谅。”
韩震登时震怒,拍案而起,吼声震得房檐上的灰尘都抖落下来:“不是故意的?到了夫家可没人惯着你!”
“女儿知错了……”韩兰鸢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韩震冷笑一声,严声喝道:“来人!将小姐拖下去,打十鞭!”
“是!”
韩兰鸢自知无望,也不再恳求父亲原谅,自觉地跟着下人来到偏房,褪下衣衫,露出光洁的脊背,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
“啪!啪!啪!……”
十鞭,每一鞭都实实在在,声声入骨。十鞭过后,少女如此娇小细嫩的后脊已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纵使万般痛苦,韩兰鸢却不敢叫一声,因为她知道,那样只会让父亲更加生气。强忍着疼痛,拖着已经虚脱的身体,她回到父亲面前。
那个狠心的父亲,非但没有注意到女儿泛白的唇和额头的虚汗,更没有看到她后背的血流如注,依旧自顾自地狠命下令:“都听好了!今日起断了小姐三日吃食,每日《女德》另加三遍,抄不完,不许睡觉!”
“是!”
三日里,未曾有一个下人过问她的伤势,没有一个郎中为她治伤,所有人都只关注着她是否完成了老爷下达的命令。天知道她是怎么撑过这三天的!
终于,在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她双眼一黑,倒在了那如同枷锁般的书桌前。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恍惚的有了意识。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人死了会去哪里,自己若是死了,会不会见到故去的母亲。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连个美梦都没有。
但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真正死去,去不了天国的路呢?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十几年来,都只能是这样。
“知道吗?老爷给小姐定了门亲事呢!”她好像听见了丫鬟们的议论纷纷。、
“是啊!好像还是和丞相府呢!”
“丞相府?就咱这个快死了的小姐,还能攀上巫相府?”
“哎,你不知道。丞相府的小儿子是个傻子,招婚招了好久都没人敢嫁!”
“怪不得。想来老爷恐怕也是想借着这门婚事攀上丞相的关系,日后好升官发财!
“那到时候咱们不都跟着沾光?”
“哎!就是苦了小姐。”
“她?不过是一个克死了娘的孽种,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老爷积德行善了!”
听到这里,韩兰鸢再也听不下去。心中似有一座高楼,轰然倒塌。她渴望了那么久的夫家,她期盼了那么久的未来,竟是要嫁给一个傻子!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流淌,流过脸颊,最后湮没在枕上。她又想起了父亲的话:“你不要忘了,你的母亲就是因为生你才难产而亡!就是因为你,我韩家才没有儿子!你不仅克死了你的母亲,你还害得我韩家绝后!你如此罪孽深重,我让你活着,就是让你赎罪!”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明白。原来当时父亲说出的这些话,竟是真的把她当作罪恶滔天的孽障。
一日,正午娇阳正好,把暮秋满地的落叶照耀得金光灿灿,天空上万里无云、天高气阔。韩府上下已无半点绿色,一片死寂。
韩兰鸢站在池塘边,望着远方出神。
这个世界,当真还有美好值得留恋吗?
韩兰鸢笑了,第一次,笑得那么洒脱,却又那么决绝。
她抱着最后一丝微薄的希望,纵身跃向池中。
“水好冷啊!母亲,若真有天国,您会抱抱我的吧!您会告诉我不要怕,会给我一个家的,对吗?一定是这样的吧,一定……”
【二】
朦胧间,韩兰鸢仿佛看到一个瘦削却刚健的身影从水面飘然而下,伴着粼粼的波光,周身围绕着神圣的光芒,仿若天国的使者,庄重、美丽…
“是天仙吗?也好,这样就能见到母亲了。我好想您啊,母亲……”
之后,是漫长的黑暗。
纵使只过去了短暂的两个时辰,但当韩兰鸢再次挣开眼时,却恍若隔世。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认为自己来到了天堂,只要自己稍稍侧眼,母亲就会带着慈祥的笑,用世间最柔美的声线告诉她:苦难都结束了。
她多么开心啊!
她想要跳下床榻,跑进院子,到坊市上呐喊,去森林里狂欢。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动。身体沉重得像一个铁疙瘩,死死钉在床上。
或许只是刚刚苏醒的原因。一会儿就会好了。
就像十多年来一直做的事一样,她又在给自己洗脑了。
忽然,那似恶魂般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她的耳中,像一道惊雷,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是韩震:“孽科!看看你做的什么好事?夏公子救了你,还不快起来磕头道谢?”韩兰鸢吓得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认命了。
不是一直如此吗?十多年了,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永远生活在一个牢笼中,像最忠诚的宠物那般,一切都被主人掌控着,没有自由,也不敢有奢望,就连死都做不到,卑微得如同尘土,深深埋进地底,沉入深渊中。
“是。”她竭力用嘶哑的嗓子说,声音虚弱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断气。
就在她用尽全力去调动身上的肌肉,却没有丝毫效果的时候,一个清脆的男声响起,不同于韩震的狙犷与蛮横,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她从未在一个男人身上听到过这种水一般轻柔的声音:“不必了韩大人。有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落水之人又是韩大人小女,夏某怎能见死不救。这都是应尽的本分。”
韩震轻蔑的目光扫到韩兰鸢的身上,让她仿佛身处炼狱。韩震冷笑道:“那便罢了。小女能遇上夏公子这般善人,也实属幸事。”
“韩大人言重了。”夏公子道,“那夏某便告辞了,今日之事多有叨扰,望韩大人见谅。”
“无碍,都是圣上的旨意,你我执行便是了。”
说完,夏公子俯下身子,这时韩兰鸢才真正看见这位夏公子的容貌。生得如此俊秀之人,她平生还是头一次见,不觉得呼吸一顿。她看到了,那双眼睛澄澈似水,写满了善良与真挚。
他不是父亲的人。
于是倏地,她又回归了平静,刚才那一呼一吸的改变,仿佛是错觉。因为她知道,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小姐,我走了。有缘再会。”
就在夏公子前脚刚刚踏出房门之时,韩兰鸢不知哪里来了勇气,用她那气若游丝般的声音道:“夏公子,你不必救我的。我就快要见到母亲了。”
“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抄《女德》了,就给我安静地待在这间屋子里,等着及笄过后嫁给丞相的小儿子。”韩震冷眼斜视了一眼韩兰鸢脊背上还未痊愈就又被打出的新伤,眼中全无半点怜悯,仿佛在看一块木头,那些鞭子抽出的道道血痕,在韩震眼里似乎就是木头上的几道刻痕,向世人彰显着这木头已物有所主。
临出房门,韩震又“贴心”的嘱咐道:“看着点,别让小姐死了。”
“是。”
“砰!”一声巨响,韩震摔门而去。
登时,闺房内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就连平日常伴身侧帮韩研墨的兰芷,在得知她不再用抄书的一刻也立刻避而远之。在这华贵的韩府内,所有人都把韩兰鸢视作不祥,对她避之不及,害怕稍有靠近就会染上一身晦气。
韩兰鸢躺在床上,双目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只有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还在无时无刻提醒着她,她还活着,在这个满是灰暗与绝望的世界里,像一个鱼缸里的金鱼那样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
“母亲,原谅女儿的不孝,不能去陪您。”韩兰鸢微弱的声我划破寂静,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她想象着母亲的容貌,想象着母亲的声音,她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温柔、最感人的,能带走天上的云彩,能让土地上的小草流泪。
她多希望母亲能在她身边啊!
就只有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十多年来一直放大、放大,再不断放大,终于填满了她的身心,灌满她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的睡去了。
那天,她做梦了。是那久违的,几年都没有出现过的梦境。那么真实,那么醉人,却又那么惊骇。
雾气迷漫,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味道。韩兰鸢透过大雾,努力想要看清周遭的景致。她的脚下是雕刻精美的青石板砖,身侧的雕栏显出几分贵气,抬头看去,精致的榫卯式长顶映着地面上太阳花的图案,有种美妙绝伦的错觉,在这迷雾之中却又深邃得让人望而生畏。
她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若是再停在这儿,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但是什么不好的事呢?她不知道。好像一切都是冥冥中命运的指引,指引她走向深渊,直至万劫不夏。
多可笑啊!就连梦都要左右她的命运。
她缓步向前走去。
隐约中,她看到长亭两尽头站着一个女人,着一身华贵艳服,却看不清面庞。
继续向前,那女人发出吟唱般的低语,却声声刺痛韩兰鸢的心:“鸢鸢不哭,鸢鸢不怕,鸟儿为你衔来二月花,枝桠为你开满四月春……”
是母亲。是那个她心心念念几千个日夜的母亲!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哭得嘶心裂肺。她向前狂奔,朝着母亲的方向,朝着她渴望的家。可渐渐地,母亲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每每迈出一步,母亲的身影都会淡化一分。
仿佛是不服输般,她更加用力的向前跑着。
一切似乎没有因为她的努力而改变。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融化在雾中,隐没在长亭的尽头。末了,甚至连那歌谣般动听的低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她曾拥有的无数美好愿望,连同记事以来每个生辰时独自一人在星空下的祈祷,与时间一起汇入大千世界的洪流,在现实无情的冲刷下,被抹去了所有痕迹。
世界又只剩她一个了。
暗无天日,毫无希望……
绝望的从梦中惊醒,才突然发现泪水湿了枕榻。
倏地,她恨这样的自己。这么软弱,泪水像空中尘埃那般廉价,又如何能熬过漫漫生涯?于是她心中一横,誓要把泪抛在过去,用滚烫的铁水封死伤透的心,不再为任何事流泪,不再有一点真情。
她是如此的决绝。
“韩小姐,你睡醒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回荡在房间中,清脆悦耳,如同山间的百灵鸟,又像森林中树叶的摩挲。
“夏公子?”回过神来,韩兰鸢抹了把泪,惊异道。
“听你这语气,不欢迎我?”夏公弓打趣道。韩兰鸢赶忙摆手,声音有些睡意的朦胧,又带着些虚弱:“对不起,夏公子,我怎么敢不欢迎您呢?只是如今这夜深了,您独自进了我这闺房中,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又难免要责罚我,所以请您大人有大量,放小女一条生路吧。”
夏公子轻笑一声,看了一眼窗外如洗的夜空,侧耳听见门外似乎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骤然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拦腰抱起韩兰鸢,顺势将随身的外衫披到她的身上,飞身一跃,便跳出了窗。
夏公子虽怀中抱着韩兰鸢,却身法轻盈如燕,几步过后,便从韩府外墙飞跃而出,稳健地落在了一匹白马之上。
“驾!”夏公子喝了一声,白马顿时以千里奔袭之势向远方而去。
此刻,韩兰鸢正坐在夏公子身前,他的双手扶在她的腰上,以防止她坐不稳而掉下马。如此突然的事情让还有些半梦半醒的韩兰鸢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呆愣地望着白马穿行的林间小路。
半晌,夏公子开口了:“韩小姐,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疑问,比如我是谁,为什么要救你等等。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一会儿到了客栈,我再回答你。到时候你问什么都行。”
韩兰鸢本来有一肚子的问题,听了他的这话,也只好先暂时憋了回去。自韩兰鸢有记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骑马,因此感受并不太好。即使皎洁的的月光从树叶的隙罅穿过,落在地上星星点点,美不胜收,她却没有心情去欣赏,快马的颠簸让她有种眩晕感,好在这些天一直没吃些什么东西,不然她一定会吐出来的。
就这样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快马停了下来,夏公子扶着有些晕厥的韩兰鸢下马,等到安顿好她,已经快天亮了。
此时,韩兰鸢坐在客栈的木板床上,骑马的不适感已经退去了大半。她双目紧盯着夏公子,好像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正替她沏茶的夏公子抬眼看到了她迫切的眼神,轻叹一口气,道:“有什么事,说吧。”
“按道理讲,应是我替您沏茶的,只怪我这可怜的身体……”韩兰鸢的语气中充满歉意。
“不怪你,我第一次骑马也是如此。”夏公子道。
半晌无言。
韩兰鸢似是鼓足了十分的勇气,问道:“夏公子,您为什么要救我?”
夏公子轻笑:“我叫夏沫炎,中军将军。我这儿没那么多死板的规矩,叫我名字就好,也不必用敬语。”
“是。那夏沫炎,你为什么要救我?”韩兰鸢又问了一遍。
“一时兴起。”夏沫炎语气有些轻佻。
韩兰鸢并没有被夏诛炎开玩笑似的答案惊到,在她的心里这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所有人都可以欺骗地、玩弄她,然后再毁掉她。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夏沫炎看到韩兰鸢空洞的眼神,心中不觉一震。他想不出一个未及笄的女孩,要有什么样的经历才能如此绝望。但当他注意到她背后的伤痕时,心中也有了个大概,更觉一阵酸楚。
“对不起,我没说实话。我是看你可怜,想救你出来。我想你在韩府过得并不好,没有哪家小姐是像你这样的。”夏沫炎沉声,眼底掠过一丝泪花,但很快又被他憋了回去。
“谢谢你,夏沫炎。但如果被父亲知道,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韩兰鸢笑了,“不过也好,反正也早就不想活了。”
“不行!”夏沫炎赶忙否决,”我是说,我不会让你被他抓住的。我奉了圣上旨意驻守边塞,明日你我快马加鞭,等到了边塞,他也就没办法了。”
“还是说,你愿意回去?”见韩兰鸢久久无语,夏沫炎忍不住问。
韩兰鸢摇了摇头,依旧那么平静:“那便谢过了。”此刻,在她的心中,边塞只不过是另一个男人的世界,她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活在炼狱中。
半晌,夏沫员突然道:“要不你改个名字吧。一个小姐,非要取个丫鬟名字。”
听到这个,韩兰鸢眼底闪过一抹喜色。曾有无数个人嘲笑地的名字,但她却无能为力,但如今竟有人愿意帮她改名字,不管那个人有没有“资格”,她都愿意接受。
虽然韩兰鸢没有说话,但从她有了些变化的神色上,夏沫炎还是看出了她的欣喜。他望着已经有些微亮的天色,几片云彩悬在半空,被太阳染成金黄。
“不如,就叫若云如何?”夏沫炎笑道,”我总以为,女子就像天边的云,轻柔美丽,也应是自由自在。我希望你以后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再也不回那个囚笼般的家。”
女孩笑了,就像春日里江边的桃花,映着水中泛起涟漪,带走一阵清风。
“谢谢你。”韩若云道。
【三】
一轮火红的太阳从东方露出害羞的容颜,月亮照耀了一夜,从亘古的永恒中暂时退出了天地的舞台。林间鸟兽静谧,夏沫炎驾马载着韩若云,一路向北,快马加鞭,奔向明天的彼岸。偶尔的几声鸟叫兽鸣,便是那快马激起一阵清风,带起一片响动。风和日丽,佳人俊郎,好不唯美!
然而,此时韩府上下,却是一片紧张的沉寂,天边的红日似乎成了血色的诅咒,向每个下人施下绝望的法力。
“啪!”韩震怒目圆睁,看着被绑在正房柱子上,衣衫不整,早已满身伤痕,甚至有些奄奄一息的兰芷,毫无怜悯的将手中的茶杯向她胸膛砸去。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激起几朵血色之花,兰芷顿时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一个跟了韩震好几年的丫鬟,就这样在他的残暴虐待下,早早地踏上了黄泉路。霎时间,晴空霹雳,竟没有下起一个雨点。
韩若云的消失,在韩府掀起了腥风血雨。韩震派了无数人去捉韩若云,都以失败告终。当两个月后终于有探子在军营找到韩若云时,却被夏沫炎用驻守边塞的圣旨挡了回来。一怒之下,韩震又打死了几个人,但借着他官盛位高,竟也只赔了几十两银子就了事了。
正在此时,夏沫炎与韩若云刚到边塞,还没等安稳落下脚,就遇到了韩震的探子。事后再回想起来,韩若云都感觉有些许后怕,若是稍晚些,怕是都会在军营外与探子遭遇,到那时没了军营的庇佑,就算夏沫炎有心,也很难护得住她。
待探子走后,夏沫炎便带着她来到了营地的主帐,那是一支军队议事和作战的指挥中心。
韩若云紧紧跟在夏沫炎的身后。两个月的相处,让她对这位中军将军有了些许了解。他不像韩震那般粗野,虽身为武将,她却从他身上见到了一种陌生又亲切的儒雅气质。不知是不是这气质的影响,让她第一次见他就感觉,他不是一个多难以相处的人,而之后的事实证明了,也确实如此。他待她很好,一路过来都很关心她,虽然她很少喊累,但只要她累到终于坐不住了,想要下马休整时,他都会停下来,找一处蔽阳的地方,倒上一杯水,再从包里拿出些路上买的点心给她,等她说可以了才继续上路。若是没有她,夏沫炎至少可以提前半个月抵达边塞。也正因如此,她心中对边塞的想法也在慢慢地转变。她知道,边塞无论如何也是武将和战士的天下,不可能人人都像夏沫炎一样温柔,相反像韩震那样粗犷的人会数不胜数,但那里绝不会再有人把她当成孽种,所有人都会对她平等以待,一路上夏沫炎对边塞的描述也证实了这一点。
走进主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桌,几乎占据了主帐一半的空间,一张巨大的地图铺在桌上,象征着敌我的红蓝双色旗插在其上,构成了一个小型的战场。在长桌两侧,几个穿戴整齐的人排坐着。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几个壮汉中间,韩若云见到了一个女人。她虽不像其他几人那样壮硕,却也没有京城中小姐的娇贵,稳重成熟,精明干练。韩若云感受得到,她眼中的光是带有杀气的。
夏沫炎粗略的扫视了一下四周,便走过去坐到了最中间的座位上,并示意韩若云坐到他的身边。
待到韩若云坐定后,夏沫炎向众人介绍道:“各位将军、士官们,这位是韩家小姐,韩若云。”
说完,他又向韩若云介绍了帐中的每一个人。她只记住了其中两三位,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位女将了。她叫燕景,是前骠骑大将军燕巍的独女,自小学习武艺,如今和夏沫炎一样是中军将军。
之后,夏沫炎又将在京城救下韩若云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便草草散会了。一路上舟车劳顿,夏沫炎想改日再谈边防之事。于是夏沫炎为韩若云安排了住处,是一间不大的营帐,与他的营帐相邻,内部整洁干净,竟有一种文人书房之感。
当韩若云的目光触及床边书架上的书卷时,顿时被吸引了。满满一架的书,她何曾见过这么多书?便兴奋地跑过去,从最上面拿起一本,饶有兴致地翻阅了起来。
见状,夏沫炎不禁发问:“不过几本书,何用这么高兴?”
韩若云抬眼看了一眼夏沫炎,此时他已经进了帐内,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她将书放在枕边,也坐在了圆桌旁。
韩若云轻叹一口气,道:“你不懂,在此之前父亲允许我读的书只有一本《女德》,还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谢谢你夏沫炎,真的谢谢你。”
夏沫炎一挥手,轻笑道:“都说了不必谢我,举手之劳罢了。”
“对你来说可能是,但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你把我从无边的苦海中拉了出来。所以,是一定要感谢你的。”
看着韩若云坚定的眼神,夏沫炎无奈道:“那韩大小姐的感激,夏某就收下了。”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一定要叫我。我只能做这么多了。”说到这,韩若云眼眸低垂下来,有些羞愧难当,“都怪我没本事,不然也不会连报答你都做不到。”
夏沫炎有些动容,轻声道:“要不这样。你说你以前只读过《女德》,那识字一定不多。从今日起,每日识十个字,就当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我会让燕景来教你,你们同为女人,也好交流。你看可好?”
“好!”韩若云毫不犹豫地便应下了。
第二日,当太阳慢慢爬上天空的巨幕,为边塞无边的沙海披上金黄的盛装,劳累几日的韩若云终于从睡梦中醒来。在她刚刚坐起身来,还有些朦胧的时候,忽然听见营帐被掀开的声音。她猛然一惊,赶忙正坐在床上,眼中透露出紧张的神色。来者是燕景,她卸下了一身铠甲,换上了素日里女子的服装,清新淡雅,竟有些儒者气息。
燕景轻笑道:“看见我这么紧张?”
韩若云低声道:“燕将军,小女初到边塞,不懂规矩,还请您见谅。”
燕景道:“见什么谅?这儿是边塞,又不是你那什么韩府,没那么多规矩。过一段时问你自然就习惯了。”
韩若云笑了笑,道:“是。”
燕景缓步走到圆桌旁,从桌上的茶筒中捻出一撮茶叶,放入茶壶中,又从水桶中舀出一瓢水,倒入壶中,烧起火来煮茶。
“本来是想早起就来找你的,但是夏沫炎怕你太累,我就先去练兵了,练兵回来换了衣服才来找你。”燕景道。
韩若云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作罢。
“来吧,喝两口茶,然后去洗漱。”说着燕景透过窗户指了指高悬的太阳,“然后谁备吃午饭吧。”
“好。”
午饭过后,燕景遵守约定开始教韩若云识字。一天下来,二人格外投缘,已成了要好的朋友。韩若云渐渐地感觉到,心底有一座坚固的冰墙,在慢慢升温,然后融化……
【四】
“云姑娘,又来找书了?”当韩若云掀开一间营帐的时候,帐内的士兵笑着问道。
“是啊。最近有搜罗到什么好书吗,罗大?”韩若云同样也笑道,一年前那个阴郁、紧张的韩家小姐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活泼、开朗的韩若云。她很喜欢别人叫她“云姑娘”,自从一年前她来到兵营,最开始还有些畏惧,但正如燕景说的,她很快便习惯了军营的生活。她发现这里的士兵们都很热情,待她也很好,每个人都是热烈的,也是温暖的。不知是谁第一次叫她“云姑娘”,后来大家也就都跟着一起这么叫了。自从来到军营后,她便爱上了读书。自己营帐中的书读完了,她就跑到别的营帐去借,久而久之,也便和军中的大部人都熟络起来。开始的时候,她还常有不认识的字,所以就经常去找燕景请教,也正因如此,她每天都能超额完成夏沫炎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后来字认得差不多了,她就去找夏沫炎问还有没有什么要她做的,夏沫炎却几次都告诉她“只要住得习惯就好”,于是她也只得作罢。一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了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个被她叫做罗大的士兵苦笑声道:“我说云大小姐,你前两天才刚来过,就算我能找到好书,这么短的时间,也办不到啊!你也知道,咱这儿毕竟是边塞。”
韩若云略显沮丧,说了一句“那我过两天再来”,便蹦蹦跳跳的走了。
她没再继续找书,而是向着练场的方向走去。她看了眼天色,估摸着燕景此时练兵差不多要结束了,想要找她练武。在她到了边塞后的第三个月,在夏沫炎的建议下开始和燕景习武,说是习武,却也只是学习一些简单的防身招式。毕竟人在边塞,总不能毫无自卫能力。
来到练场,见燕景还在严声喝斥着自己的士兵,她也便没上前叨扰,在附近找了一片向阳处,边晒太阳边等。如今已进腊月,再有二十多天就要迎来又一年的新年。天气虽冷,但她的心却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温暖。等过了春节她就及笄了,她从没想过在自己及笄的时候,能有朋友相伴,更没想过会有人平等待她。但现在,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却反而让她倍感梦幻。
“小姑娘,想什么呢?”燕景练兵结束,见韩若云呆呆站在练场边,便走上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
“燕姐姐!”回过神来,韩若云见到燕景有些无奈的神情,傻笑道。
燕景轻笑道:“来干嘛?”
“练武啊!”
“练武?”燕景说着,视线却移到了韩若云身上昂贵的纯白色貂裘上,那是入冬前夏沫炎为她买的。
韩若云显然读懂了燕景的意思,有些尴尬,不禁放低了声音:“我冷……”
燕景轻叹一口气,道:“算了,今日就不练了,休息一日吧。”
韩若云点点头,笑容那么真挚:“嗯!”
于是,在欢乐又和谐的氛围里,新年又近了一天。
都说瑞雪北丰年。在一场热烈的大雪中,边塞滚滚的黄沙披挂上雪白的铠甲,漫天的飞雪绘成一幅壮美的画卷。就在这样一个雪天,新的一年悄然逼近。
每个营帐前都点上了火红的灯笼,帐幕的两侧贴上了士兵们亲手书写的春联。虽说大部分人的字并不好看,但在大红的宣纸的映衬下,竟也有那么几分神韵。
“云姑娘,你这对子写的不错啊!”几乎每个士兵路过韩若云的营帐前,都会夸上这么一句。
而韩若云只是笑着回答:“还好吧。”
瑞雪福至春来到,冬去花开祥满天。
韩若云读着,自认为青涩、稚嫩。
夏沫炎布置完主帐回到营帐,见韩若云望着营帐上的春联发呆,便走过去敲了一下她的头,问道:“发什么呆呢?”
韩若云刚要抱怨,抬头见是夏沫炎,转而为笑,道:“没什么,不过是觉得自己对子写的还不算好。但我对自己有信心,再多读些书,多学些时日,定能比现在好!你等着吧,明年春节,我一定超过你和燕姐姐!”
夏沫炎轻声一笑:“小姑娘有魄力,那我就等着看了!”
“嗯!”
“好了,准备准备,再过半个时辰,该去主帐吃年夜饭了。”夏沫炎道。
“好!”
戊时,天色已经大黑,无声的夜笔罩在边塞的上空。几束烟火划破长空,地上的人儿喧闹着迎接新年。
“新年快乐!”
“吉祥安康!”
“新的一年继续坚持,熬到了年头就能回京了!”
“我记得你还没娶妻吧。”
如此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如缕,热闹的气氛一点不输繁华的京城。
主帐内,几位将军已经落座。夏沫炎和韩若云是最后到的,将军们很自然地为二人留下了两个相邻的座位,其中一个挨着燕景。
见状,韩若云跑到燕景身边坐下,笑盈盈的和她打招呼。夏沫炎不疾不徐地来到韩若云身旁的座位,也坐了下来。
边塞和京城不同,即使是团圆的新年之夜,也绝不能放松警惕。因此除了韩若云披着华贵的貂裘,着一身红色的盛装外,其余的将士们依旧披挂着铠甲,腰间带着佩剑,只是在铠甲上用红色的颜料画着几朵祥云。所有人都知道,越是这样的盛大节日,越是敌人进犯的危险时期,谁也不知道敌人会不会突然攻打过来。韩若云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现在已经能镇定自若。她看着一桌的好酒好菜,有些按捺不住动筷的冲动。要不是夏沫炎和燕景拉着她,她一定已经开吃了起来。
这时,夏沫炎站起身来,举杯正言:“各位,今日是新年之夜,首先祝大家安康喜乐,福寿绵长!再者,过了今日,就是若云的及笄之年,所以我想借今日喜庆,大家一起为若云办一场及算宴会!”
话落,主帐内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用祝福的眼光看着韩若云,对她致以微笑。武将们都是单纯的,没有常年在官场上勾心斗角的狡黠。他们祝福她,就一定是祝福她。
瞬间,韩府十几年的苦难回忆涌上韩若云的心头。若没有夏沫炎,她现在一定是带着无助的绝望,嫁给了丞相的傻儿子,成为了韩震上位的工具。刹那间,夏沫炎在她心中的形象,好像早已不是那个儒雅的中军将军,而是救命恩人,却更像是一个挚友,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倏地,韩若云热泪盈框。她斟满一杯烈酒,站起身来,向着夏沫炎的方向,深深一拜,有些哽咽着道:“谢谢。”
万语千言融在简短的两个字中,饱含着辛酸冷暖,充盈着温情脉脉。那一刻,她对他的感情,似乎早已不止感谢。
夏沫炎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一年的相处,让他对这个小姑娘也有了些不一样的感情。他如何也想不到,当初因为心善救下的一个人,竟会是这样一个好人儿。他知道,若自己不收下她的感谢,那么她便一定不会起来。她很固执,却固执的可爱。
夏沫炎拿起酒杯,与她碰杯,柔声道:“不客气。”韩若云带着模糊的泪眼,笑得那么开心。一杯酒下肚,她从未感到这么温暖。
不知不觉子时到了。韩若云站在夏沫炎的身边,看着黄沙之上漫天的烟火,烂漫的笑着。
“新年好,夏沫炎。”
“新年好,若云。”
【五】
不知不觉中,上元节就要到了。人们都说,上元节一过,年就算是过完了。因此无论在何处,人们都会在上元节这一天做出自己喜爱的花灯,或拿到灯会上展示,或挂在门前独自欣赏。所有人都想用最热烈的方式,送走新年的红火,迎来新一年的美好。
边塞虽然地处蛮荒之地,但韩若云听夏沫炎说,每年过年之前,也总会有几个将士跑到城中买一些油纸,再砍一些竹子来,分发给大家用来做上元节的花灯。边塞都是些粗人,哪会做这些?大家也就是把竹子斩成灯架的模样,用油纸糊乱一糊,再塞上一根蜡烛,就算是花灯了。
上元节前夕,月亮高悬在空中,已经有了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韩若云坐在床榻上,想象着明日花灯齐明的辉煌,有些激动难耐。
“若云,睡了吗?”营帐外响起了夏沫炎的声音。
韩若云起身走到门口,掀起怅幕,软声道:“还没,怎么了?”
“睡不着?”夏沫炎柔声问。
“有点。”韩若云道,“想到明天的灯会,就很激动。”
“那要不要,来做个花灯?”夏沫炎问道,“还有些剩的油纸和竹条。”
韩若云指了指墙角一个可爱的“小兔子”:“可我已经有了。”
“我也有了。”夏沫炎笑道,“但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再做一个消磨时间?就当是做一个咱们两人的花灯。”
“好吧。”说着,韩若云随夏沫炎起身去了主帐。主帐内的长桌上堆放着一些油纸和竹条,都崭新如初。
于是,二人便动手做了起来。韩若云提出要做一只小老虎,但夏沫炎却觉得难度大。几番争论下,他最终还是拗不过韩若云,选择做小老虎。令夏沫炎没想到是,韩若云的手很巧,只三两下就把竹条弯成了形,再用树脂粘上,便做成了花灯的骨架。
接下来半个时辰,两人弯弯折折,虽然用完了所有的竹条,却也将小老虎的灯架做的惟妙惟肖。
“报!”忽然,一个士兵急匆匆地冲进主帐,头盔都有些歪斜。
“何事?”夏沫炎冷静地道。
士兵气喘吁吁,却一刻不敢急慢:“前线忽传急报,边城失守,请夏将军率军支援!”
“我知道了,我马上动身。”夏沫炎说完,就抄起主帐角落里的一身铠甲穿了起来。平日里为防止突发情况,他特意在主帐里备了一身装备。
韩若云放下手中的油纸,轻叹口气,走到夏沫炎身旁。她内心深知,人在边塞,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她早已在心中预演过千百遍如今的场景,只不过她没想到,意外会在这样一个日子到来。
她短暂地失落了一下,为了明日的灯会。然后拿起手边的剑,轻声道:“我跟你一起。”
夏沫炎此时已经穿戴整齐,他将手中的头盔放下,站到韩若云面前,轻叹一声,语气中满是关心:“若云,你不知道战场有多危险。”
“我知道。”韩若云坚决地道,“我在边塞住了快一年了,也常听将士们说起战场的事。我知道战场的危险,我知道那里每天都会死人,但我更知道,你此去定是九死一生。我的命是你救的,这一年我也和燕姐姐学了不少招式,也不怕你笑话我,但我想保护你!”
夏沫炎听后,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眼框有些红润了。他见过知恩图报的人,却没见过如此知恩图报的。她那么执着,甚至执着的很傻,却也傻得可爱。
“若云。”他叫她。
“怎样?肯带上我了?”韩若云有些激动。她没想别的,只是觉得,无论世界多么无常,只要和他一起,自己就能安心。
“对不起,你一定要留在这儿。”夏沫炎说着,一滴泪水终于滑落,伴着皎洁的月光,反射出晶莹剔透的闪烁。他也是多么的不舍啊!他也想和她一起,可他不能。他经历过战场,他知道血雨腔风的恐惧,他懂得刀光剑影的胆寒。这一刻,他只想保护她,不论之后还会发生什么。
“就当是报答我的恩情,留在这儿等我。我发誓,二月,就二月,我一定会回来!”
留下毅然决然的誓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不是不留恋,只是怕留恋阻塞了脚步,再也没有勇气离开。
没人知道,这一别会否是永别。
望着夏沫炎离去的背影,韩若云再一次落下了泪。
明明说好的,不再流泪……
她终于还是食言了。
第二日晚上,灯会照例举办了。伴着天边一轮高悬的明月,万千灯火点亮,悬在滚滚黄沙之上,远远望去好似寂静夜空中的一道银河,无比温暖,又那样炽热。
韩若云呆呆地站在营帐前,手中拎着一盏点燃的花灯,那是她和夏沫炎一起做的“小老虎”。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顿时万千思绪涌上她的心头。她无法想象若是没有他生活会是什么样,每每想到这都会心如刀绞。
燕景在灯会上迟迟见不到韩若云的身影,便端着一碗元宵来营帐前找她。
“吃点?你最喜欢的桂花馅。”燕景把元宵递到了韩若云面前,轻声道。
韩若云接过元宵,有些六神无主:“燕姐姐,你说夏沫炎他,会没事吧?”
燕景举头望月,吟唱般地说道:“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应该也赶到边城了。”
“那……”
“担心他了?”
“嗯。”韩若云有些羞怯的低下了头,“他要是能看到这灯会该多好。”
“他看了好几年了。”
“可今年有我们一起做的花灯!”
燕景看着韩若云,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妹妹,你是不是喜欢夏沫炎?”
韩若云呼吸一滞,赶忙摆手道:“夏沫炎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敢有这种想法。”
“但夏沫炎应该喜欢你。”燕景很平淡地道。
韩若云有些失落:“怎么可能,我这么……”
“平平无奇?”燕景反问。
“嗯。”
“妹妹,你长得好看,又这么好学,可不是平平无奇。实话跟你说吧,我以前可没见夏沫炎对哪家姑娘这么上心。他救你八成有私心。”
“私心?”韩若云有些慌了,她害怕一年的美好都只是阴谋的假象。
“对啊,想要娶你啊。”
燕景一句话让韩若云悬着的一颗心重重放下,旋即笑道:“燕姐姐,你又拿我打趣。”
“我没打趣,认真的。”
“真的?”韩若云很激动。
“真的。”燕景也很严肃。
“可我还和丞相府有婚约……”
“那你相信夏沫炎吗?”
“相信。”
“那你就得相信,他一定有办法的。”
“嗯!”
日月轮转,华灯渐熄,一夜的狂欢在太阳的呼唤下落下帷幕,新年的钟声敲响,欢庆的节日散场,春天要来了。
不知不觉中,二月到了。都说“春风送暖入屠苏”,边塞却依然一副黄沙漠天的景象,只是几颗顽强的小草在温暖的春风下从沙中萌芽,竭尽全力地向上生长。春天也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季节,但边塞的春天却与秋无异,天高气阔,没有几片云彩。
今天是二月初一,早上太阳刚刚升起,金黄的晨光把黄沙照耀得闪闪发光,散发出诱人的壮美,伴着一轮朝阳,蔚蓝的天空下一片开阔爽朗。韩若云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此时正站在军营的大门前,痴痴地望着黄沙的尽头。
燕景练兵路过,见到痴情的人儿,不禁有些好笑。
“没这么早的。”燕景来到韩若云的身边,笑道。
韩若云一脸严肃:“他说了二月回来的。”
燕景苦笑一声:“他是去打仗,没这么快的。”
韩若云沉默了。不久,她又问道:“燕姐姐,你上过战场吗?”
“上过。”燕景如实回答。
“那战场上是什么样的?”
燕景能看出韩若云眼中的担忧,可她还是如实回答,她不想骗韩若云:“战场是个血雨腥风的地方。”
“真的每天都在死人吗?”
“真的。”燕景道,“尸横遍野的那种。”
“那他……”
“妹妹,你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相信他了。他是我们中最有勇有谋的,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早已认定,下一位骠骑将军一定是他。所以我们都要相信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嗯。”
那日过后,韩若云再没有傻傻站在军营门前守望,而是继续读自己的书,过自己么生活。但她时刻关注着军营中的信息,还嘱咐守门的将士,一旦看见夏沫炎归来,定要告诉她。
很快,二月在一场扑扑簌簌的春雨中悄然退出了时光的舞台,绵绵细雨暂时压住了躁动的黄沙,为边塞的壮美染上了几分氤氲。三月来了,沙漠上的野草长得更旺盛了些,春风也不再带着冷冽,融融的很温暖。韩若云最喜欢这暮春的沙漠,没有寒冬的严寒,也还未迎来夏日的酷暑。
“或许在这样的季节里也不错。”韩若云这样想。二月过了,她没有等来夏沫炎的归来,他也食言了。她没有伤心,只是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耽隔了,他一定没事的。
于是不知不觉中,时间流转,三月又快过了。
这天,韩若云正和燕景在练场习武,一个士兵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他背后中了一箭,正流出汩汩鲜血。他只艰难地说出一句“夏将军有难”,便昏了过去。
闻言,韩若云再也待不住,两个月的思念在这一刻化作力量,充斥她的身心,融成她的眼泪。回忆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她仿佛看到第一次见到的风度翩翩的夏公子,见到与她同做花灯的好友,感受到常伴身侧的爱侣。他是那般温柔、体贴,他于她而言,胜过一切。她又怎么能失去他!
她夺过燕景手中的剑,目光坚毅,那眼神像在说:你若不让我去,我就死在这儿!
燕景长叹一口气,她知道,事到如今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拦不住这妮子了。她只得领着韩若云,寻了一身铠甲,带军出征了。
这一刻,滚滚黄沙之上,相隔几十里的两颗心,彼此联结在一起,如何也分不开了。如同风牵动云彩,水流带走尘沙……
【六】
旷野上一片萧肃,几只猎鹰偶尔划过长空,盘旋几圈后唏嘘离场。这是一片沙漠,渺无人烟,毫无生机。但就是在这样萧条肃杀的境地,一座孤城矗立在此,向世人宣告着这是人的地盘,而不是大自然撒野的斗兽场。这座城不大,城墙被风沙侵蚀的斑驳,城中的一切都覆着一层黄沙,城墙上几面鲜红的旗帜,却有些暗黄的色彩,那是大沙漠引以为傲的画作。
本是一片祥和的边城,贸易通商,人们牵着骆驼载着商品穿棱样其间,如今却狼烟四起,战火纷飞,城中到处是撕杀搏斗的声音。城墙旁边,一位将军身披暗色铠甲,手中握着长剑,身后的披风已有些破损,左臂上一处刀伤也还在汩汩流着鲜血。但他拼杀的动作却并未停下,灵活又勇猛的身姿穿援在敌军之间,步伐矫健如飞,手起剑落,一个个敌军士兵应声倒地。
那是夏沫炎,英勇无畏又心思慎密的中军将军。
短暂杀出重围后,夏沫炎飞身躲到一座草垛后,与另一侧的将官会合。几天的鏖战,已让夏沫炎有些力不从心,他气喘吁吁地问:“我们还有多少人?”
“两人。”将官眼中透露出绝望,“只我们两人了。”
夏沫炎沉默了,他不知如何表达心中升起的万千思绪。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在几十里的军营里守候的韩若云。若他战死了,她会怎样?是回到那个地狱一样的家里面,按照那个魔鬼的安排嫁给一个傻子,然后在谩骂和唾弃中过完悲惨的一生;还是继续守在军营,等着攻陷了边城的蛮人们用铁骑踏破军营,把她抓起来,逼地家给蛮人做妻做妾?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无法接受。至于更深的,他不敢再想了。
“将军,我们降了吧。”将官劝道,“那样至少还有几天好活。”
“不能降,”夏沫炎语气坚决,“我要战到最后一滴血流尽。”
“只是怕你会受苦。”最后这句话,夏沫炎说给远方守望的可人儿。一滴泪流过他的脸颊,他的心如万箭穿过,痛得喘不过气。
“杀!”像是要麻痹自己痛苦的心,他大吼一声冲出掩体,又开始了无尽的撕杀。
无情的屠戮带来的不止是心理上的麻痹,更是体力上无节制的消耗。就算夏沫或是铁打的,也抗不住这种非人强度的拼杀,更何况他不是。他努力地支撑着,想让自己不那么快倒下。即使在如此绝望的时刻,他心中依旧始终有一个信念——爱的姑娘在等着他,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
最终,坚定的信念却还是没有赢过身体的极限。他瘫软在地,望着敌人迎面而来的剑锋,竟连躲闪的力气都没了。
夏沫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在祈祷,他希望上天的神明能够保佑心上人,一生平安顺遂,而自己杀了这么多人,注定要下地狱了,怎样也都无所谓了。
忽然,“锵”的一声脆响,一柄长剑挡开了敌人寒先闪烁的剑芒,把夏沫炎从死亡的泥沼中拉了出来。
夏沫炎睁开双眼,见到的是韩若云如同女神一般洁白的铠甲,和飘飘欲仙的长发,随着微风舞动,好不动人!她手中握着长剑,眼神锐利,却在见到他的一刻软了下来。她有些哭腔地道:“夏沫炎,现在我也救了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早就……
没等夏沫炎说完,又一道白刃飞来,韩若云闪身挥剑,轻轻一挑,敌人手中的剑顺势飞起,在空中转了几圈后落在了不远处。手起剑落,敌人应声倒地。第一次上战场的韩若云没有丝毫胆怯,因为她心中的信念胜过任何。她要救下心爱的人,然后和他成婚,厮守一生;如果不能成功,那就一起战死,来世再会。
看着英姿飒爽的韩若云,本已虚脱的夏沫炎也忽然有了力气。如利剑出鞘一般,他飞身而起,身形一晃,接连又斩杀几个敌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韩若云,他也如何都不会想到,只一年时间就让她蜕变地如此彻底。
是爱!如山间清风洗涤心灵,似沙漠绿洲带来希望……
因为援军的到来,本是气势汹汹的敌军顿时有些乱了阵脚,重兵看守的敌军首领如今也暴露在了众人面前。所有人都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一但敌军首领死了,那么战局自会不攻而破。可敌军首领身骑马上,架一把弓箭,每个妄图靠近他的士兵都在他高超的箭术下一命呜呼。
霎时,他似乎注意到在战场上拼杀的这个小姑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认定韩若云就是军队的核心,于是一支穿云箭离弦,直奔韩若云而来。幸而燕景眼疾手快,出剑一刺,让箭矢稍稍偏出了方向。
“嘶!”利箭划破韩若云的小腿,淌出鲜红的血液。韩若云顿感钻心的痛,右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殊不知,敌军首领这一箭,虽未伤及韩若云要害,却彻底激怒了夏沫淡。
他是那么爱她,以至于看不得她受一点伤害。他想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爱,如同一份无瑕的美玉,悉心呵护。如今却有人伤了她,让她光滑的皮肤有了伤口,让她承受皮肉破绽的痛苦,他又怎么能忍?
他速度极快,如同离弦的箭,又如天外飞仙,用尽所有力气,挥剑挡开飞来的箭矢,一剑刺入了敌军首领的心脏。
随着敌军首领应声倒地,战争也随之结束。
他们胜利了!
终于,夏沫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韩若云拖着伤腿,很吃力地来到他的身边。
“早就扯平了,”夏沫炎虚弱地道,“而且欠你的,欠你一辈子。”
韩若云一时热泪盈框,用自己的唇贴上了夏沫炎略带龟裂的唇。夕阳之下,边城在落日余晖中散着诱人的金黄色,天地一片苍茫,唯心爱的两人紧紧吻在一起。从这一刻起,便是永恒……
【七】
三个月后,已到了莺飞草长的季节,沙漠上少有的几片小草也长势疯狂。炎炎夏日下,黄沙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炙热难耐。休整了许久,早已接到了圣上宣召的夏昧炎终于决定动身班师回朝。害怕韩若云伤口未好的夏沫炎本想再休整些时日,却也在韩若云再三催促下动身了。
八月,过了立秋,夏沫炎与韩若云坐着头骑,身后跟着燕景和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地回到了京城。离开一年有余,京城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已入秋的树叶有些泛黄,秋风拂过面庞,使人神清气爽。朝堂
之上,圣上赏赐了很多人,这其中也包括夏沫炎和韩若云。夏沫炎借机求得了赐婚圣旨,迎娶了韩若云;韩若云也趁此机会与韩家彻底断了联系。
二人的婚礼办的很风光,几乎全城的高官都做了来宾,圣上与皇后做了二人的座上宾。宴会之上,唯独没有韩震的身影。他被查到了贪污、杀人等多项罪名,正在牢中等候发落。
一个月后,韩震被处死,满城欢喜。
三年后,夏沫炎与韩若云出席皇家的宴会。他成了兵部尚书,她也怀胎三月。
宴过一半,韩若云忽然间注意到角落里一个清秀的姑娘,穿着华丽,不实为一个贵族家的小姐。
韩若云看到她,却倏地一脸愁容。
她手中握着一本《女德》。
“怎么了?”夏沫炎牵着韩若云的手,柔声问道。
“只是感觉,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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