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局

　　第八章结局
　　“张警官，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只配活在阴沟里？”
　　“我相信你们法律。法律就像太阳，挥洒在前途上，于是人间落满了光。”
　　“但是这个太阳，让我等的太久了……久到我已经逐渐习惯并沉醉在这漆黑腐臭的生活中。”
　　“当我开始享受黑暗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期待黎明的到来。”
　　她说的这些话，空濛地在我耳边回响。我心中的罪恶感越来越沉重，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耳机又响了：“张哥，严霏默在里面写，她在周围安装了炸弹，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会引爆。”
　　“好。”我轻声说。
　　“哦！我又有一个发现，她引爆之后……”一阵嘈杂的电流音，信号中断了。应该是李队他们为了防止远程操控爆炸打开了信号屏蔽器。
　　天边已经渐渐褪成了鱼肚白，东方的地平线染上了一层金边。太阳就要出来了。
　　“我想，光明……总会到来，战胜黑暗。”严霏默喃喃道，“我的世界，充斥的黑暗，也应该渐渐退场了。”
　　“我希望我的人生，像烟花一样，在消逝之前绽放。”
　　“张警官，我想，最后和你看一次日出，怎么样？”
　　我转过身去，面朝旭日，静静地等待它从世界的另一边缓缓升起，将自己的烈烈朝晖布散到黑暗的人间。
　　李队突然说：“快转过去，别分心！”
　　我才意识到我正背对着严霏默，转过身去，看见她正站在天台的边缘，手中握着一个遥控器。
　　太阳已经出来了。金色的光辉洒在她的脸上，我一步一步靠近她，想要把她拉回来，但她却制止了我，并威胁到如果我再靠近的话，她就引爆炸弹。
　　我和她离得很近。阳光使她眼眶里的泪水闪闪烁烁，她褐色的瞳仁里，有光。
　　她的目光追随着太阳，是希望，是悲哀，是不舍，更是决绝。
　　看这高塔下万家灯火，世间繁华……只是明天，没有一点光明属于自己。
　　我想她，如果没有经历这么多，也能够成为一个很幸福的孩子吧？
　　她对人间，还是有很多眷恋与不舍吧？
　　她也知道，人间，不只有黑暗与仇恨吧？
　　她凝望着新生的朝阳，口中噙着笑，满眶泪水，平静地开口：“张警官，太阳出来了。世界又亮了……我该走了。”
　　“在最后，我想送你个礼物。”她举起控制器，泪水从她的眼中溢出，划过脸颊，义无反顾地按下了启动键。
　　“不要！”我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但都无济于事。
　　远处的钟楼上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枪声。
　　子弹贯穿了她的头颅，她恋恋不舍地闭上眼，展开双臂，欣慰的笑着，摇摇晃晃，轻盈地从四楼跃下……
　　她坠落在了那一堆衣服上。鲜血将她身下的布料染红了，在不断地蔓延、扩展，直至将我吞噬。

　　倏然间，“砰”的一声巨响在我头顶炸开，我下意识地抱头蹲下，抬头，却看见了一片星海。
　　烟花在远方绽放，太阳在此时都显得熠熠无光。
　　四面八方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烟火，在那一片高远的天空，绘成了人间少有的绚烂景色。
　　我终于明白了——烟花，原来是比太阳还璀璨的东西。
　　从西边到东边，从黑暗到明亮，都是一幕幕精彩的星河。
　　那不是炸弹，那是烟花。
　　严霏默用这种方式，告诉了我们她存在的意义也诉说并终结了她短暂而绚丽的一生。
　　烟花放完了。最后一声巨响后，金色的花火渐渐消失在了湛蓝的天幕中。
　　之后就是一阵沉默。每一次的震耳欲聋后，换来的都只是短暂的沉默。
　　但没关系，此时无声胜有声。

　　过了不久，医院的人赶到了。他们将严霏默的遗体抬上担架，盖上白布。
　　严霏默本来就很瘦，盖上白布之后我感觉她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就是那么薄薄的一层。
　　好像……她已经消逝在了空气中，等风来，随风去。

　　我心中的负罪感越来越沉重。为什么……我要将其他人带来杀死她呢？为什么我到最后都不相信她呢？为什么她送我的书我一点都没看过呢？……
　　她说她要放过我，实则不然。她让我一辈子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医院里，我们正在挨训。公安厅厅长亲自驾到把我们骂的狗血淋头。特别是那个年轻狙击手，被骂得一愣一愣的。
　　没办法，我们谁也不知道严霏默埋的不是炸弹，李队也只是按照正常的流程布设了警察，而狙击手也只是按公行事而已。按理说，我们都没有错。

　　那严霏默，她又有什么错呢？
　　李队把一切问题都推在了自己身上，他一个人承担了一切后果，然后他就“提前退休”了。
　　这时，医生和宁迪一起走来，与我们握了手。
　　宁迪的心情看起来很沉重，无精打采地说：“你们好，我是严霏默的代理律师，宁迪。今天早晨刚听闻噩耗，就匆忙赶来，还请你们见谅。”
　　我们都表示没有关系。宁迪从包中拿出一叠资料：“那我现在开始宣读严霏默女士的遗嘱。”
　　我们一行人来到了会议室，面色凝重地听着她宣读遗嘱。
　　“死者严霏默，经医院核查，死因为枪弹导致的颅脑损伤，判定为脑死亡。”
　　“依据死者遗嘱，恳请市医院将死者体内符合捐赠条件的器官全部无偿捐出，让更多人有机会活下去。”
　　医生转身离开，“好，我去安排手术。”
　　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宁迪、我、厅长。
　　医生走后，宁迪接着说：“严霏默女士生前留下了一些微薄的财产，她希望将这些财产全部自愿无偿捐给国家。”
　　“另，严霏默女士生前著有一本小说《淘汰者》，她现在将这本小说的版权全部转交给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张嵘警官，以感谢你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
　　“其他的，就没什么了。遗嘱现在念完了，请问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但是大家都不说话。

　　出来之后，我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善后。就在这里，我被厅长命为市公安刑警支队队长，并表彰了我近几年在刑事案件上做出的贡献。
　　队长这个位置是我十年来梦寐以求的，也是我在不断追求的。如今我一跃成为了本市刑警支队里最年轻的队长，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按照司法程序，我们要在这里把严霏默的遗体接走，送到火葬场进行火化。
　　熬了两天的通宵，我真的太困了，于是就躺在长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医院里人都没有了，宁迪叫醒我：“张警官，醒醒，手术做完了。”
　　我睡眼朦胧地说：“我们局里的人呢？”
　　“他们早就走了，就让你一会儿自己开车去把遗体送到火葬场火化。”
　　我早就被他们弄得没脾气了，更何况遗体还是我的当事人。
　　手术室冰冷的大铁门“哐”一下打开了。
　　医生走出来：“所有器官都已经转移了，很成功，也都能用。我们已经在联系全国的医院是否有需要他们的病人，希望他们有了这些器官能够早日康复。”
　　我来不及说一声谢谢，医生们就匆匆离开了。
　　宁迪向里面指了一下：“遗体在那里，我们把它（抱歉，在这里我真的不知道是用“她”还是“它”）送到火葬场去吧。”
　　我神色黯淡：“嗯，行。”
　　我向那个地方看去，外面是热烈的骄阳天，但是窗帘却被拉上了，昏暗的光穿透白色的窗帘映射在白色的床单上，世界变成了一片惨然的、无穷无尽的洁白。
　　她也蒙在一张素白的床单之下，盖住了她的所有经历与过往。她在一个角落里，世界都为她而沉默。
　　那个角落幽暗、清寂，与周围世界相连处像是有着一道边缘，像是有另一种存在，在那里重叠……或是现世的时空在那里打开了一个出口，她的形神正由那儿隐遁进另一种时空，另一维世界正在将她带走。
　　时间没法诉说她的过往，命运也没法续写她的未来。她在时间的长河里，越走越远，远到世人的目光无法追随。

　　火化之后，我们没有为她举行葬礼，只有我一个人抱着她的骨灰盒，缓缓蹲在江边，按照她的遗嘱，轻轻捻起一点骨灰，将它们纷纷扬扬撒入了澎湃着、呼啸前进的江水里。
　　消失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痕迹，都消失了。
　　但是我觉得，她不应该什么都没留下。江水从几千里远的雪山奔涌而来，在这里流淌了上千万年，跨越了时间，它们过去与未来依然会一直奔流不息。
　　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过去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那么我们，过去和未来都会穿插着我们的故事，而我们的故事与人生，像这江水一样，在时间的长河中永不沉默。
　　她轻轻地走，正如她轻轻地来，扫尽尘嚣。

　　后来，我去读了严霏默的遗作《淘汰者》。发现里面的故事就是她从15岁到去世的所有发展走向，她在书的最后给我留了两句话：
　　“余下的故事，该由你自己来写了。”
　　“醒醒吧，故事还没结束呢。”

　　后来的后来，严笑笑卖掉了家中的大豪宅，辍了学，放弃了高考，拼命打工赚钱来还高利贷，在社会底层杳无音信了。
　　李鹏到了乡下老家，和自己的亲人一起开始了充实的退休生活。
　　而那些离开的人，在另一个世界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并且时时挂念着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人。

　　我将杀死严霏默的那颗子弹做成了吊坠挂在脖子上，以此来提醒自己去懂得生命路途的坎坷艰难，体会平民百姓清贫而深情的岁月。

　　又过了很多年，又到了一个夏夜。我正要睡觉的时候，发现吊坠的链子断了，我便把弄起这个珍贵的东西，想起了我年轻时滚烫又热烈的生活……
　　我静卧枕上，任月光染一室幽香，任晚风拂过一腔心房，任手心感受天阶夜色如水凉。
　　世界似乎沉默了，只剩下了夜的精灵——风。
　　风，四处游走，串联起夜的消息，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昼忽略掉的心情。
　　眼前朦朦胧胧的化为一片抽象，隐隐约约，仿佛若有光。
　　画面展开，是严霏默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共进晚餐。他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这样的温馨使人忘却了不堪入目的往事是多么的沉痛冰冷。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重逢。”严霏默的声音，从我脑海深处缓缓传来，虚无又飘渺，似灵魂深处的执念，又似时空中的呼告……

　　画面在此刻定格，视角被无限拉长，从温馨的家庭缩放到了万家灯火，暖黄的灯光星星点点。
　　在这暗蓝沉落的世界里，我突然看见，十里长街，华灯延绵。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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