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夏安南讨厌没有信件来往的空窗期。

　　又入爱河的他是不知疲倦想要求偶的孔雀，在这方天地里意气风发地舒展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羽翼。所有在办公室有点年纪的老师都轻易地看到了他外表温柔下隐藏着的跳动灵魂，作为指导教师的李桐看在眼里，但是不说，只是笑。这个年纪的孩子浮躁一些再正常不过，如果要是沉下心来将这份感情搁置，倒是不太像一个刚入社会的大学生。

　　年轻人嘛，年轻点好。一个个和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一样，那哪叫年轻人啊！不过，说到底压力那么大，一个个呆滞而迟暮的眼睛里，确实少有光了。

　　李桐的教学资历其实该在高中组教学，但是她喜欢这个年纪的孩子，因为他们生机勃勃地活着，有别的孩子身上没有的灵气。太多太多学生度过了青春就来到了暮年，被生活压弯脊背，被社会压迫了精神。看着现在手底下那些年轻的孩子，李桐这么多年被磨砺得疲惫的双眼，也能偶尔闪烁出青春活力。

　　多好啊，李桐双手抱着一杯热水，笑眯眯地侧目看了看夏安南在批的作业。年轻真好啊。

　　“哎，我说啊。我儿子最近高二，那作业真的是越来越多了。”小王姐长叹了一口气，随口说了一句，她看着手机，双目满是疲惫。因为她的这句话，本来只有沙沙写字声的办公室开始出现了人聊天的声音。

　　“现在的高中是真的难。我表婶的女儿高三，啧啧，那压力，看得我都怕。”历史组的立刻接上了。

　　“别说了。你们不知道吗？高中组说隔壁学校，上个月有个学生跳楼了！废了老大力气才压下来呢。嗳，还是孩子呢……”有个语文老师嘘了一声，摇头接着说。还未来得及绽放光彩就逝去的生命，作为教育者，又怎么能不痛心呢？

　　“安南啊，你以后考研的话，还是来初中组安逸些。高中组太累啦。”小王姐苦哈哈地笑着，夏安南迟疑地点了点头。虽然说总有人不得不面对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但是在这样的压力下面，出来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想，他应该让顾叶澜多照顾一下他妹妹，都是高压力的南方人，总得小心一点，可别因为忽视了孩子的心理问题。他又想，最近清明节了，枫叶应该也让妹妹去祭拜了早去的爷爷奶奶……只是不知道枫叶什么时候能从国外回来。夏安南不想承认自己会寂寞，但是现在的情况在明明白白告诉他，独自一人等待的时间真的太难熬了。

　　再写封信寄过去吧。

　　夏安南下了个决定。

　　脑内还在天人交战手却没停，他把那一摞本子堆在一起，看了看手头剩下的三本，还没来得及准备些什么，放在桌上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开始震动了起来。夏安南一惊，立刻站起身往外走。

　　办公室聊天的人看着青年拿着手机步履匆匆的样子，也没人拦着他，反而让开了一条路方便他走。黑发青年看着手机上的人名，心里有些忐忑。他天生寡情，久别重逢也没让他有太多的波动，这一分半刻的忐忑也只是来自所谓的家人。

　　家人，就是血管里流淌着差不多的血，在与之有关的行动时，所有牵绊住脚步的感情都来自那个，家。

　　风卷着落叶飘到了走廊上，还是冷，夏安南被冻地吸了吸鼻子，划开锁屏接通了手机。他往楼梯间走着，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一瞬恍惚。

　　“小南啊，今晚能不能……和妈妈打个电话？你爸爸也很想你。”电话那头的女人声音疲惫，似乎是刚忙完一天的工作，想有片刻休息的时间和自己至亲的孩子说说话。

　　“嗯。”夏安南轻轻应下了。他今天不值班不查寝，明天单日不用早读早起，今晚确实是闲着的。

　　女人兴奋地连说了三个好，她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述家里那只被娇生惯养的猫。那是夏安南在家里最喜欢最宠爱的，也是整个家最快乐最活泼最无忧无虑的家伙。

　　“阿鱼也在想你呢，每天晚上都睡在你的房间里！”母亲的声音永远那么清脆而年轻，夏安南和他妈关系还行，但是年纪大了，他没了说话的欲望，他妈没了说话的勇气，母子相处起来竟然也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春天到了，阿鱼最近在掉毛吧？你小心鼻炎。”

　　家里过敏性鼻炎的两个人，偏偏最喜欢猫。他妈鼻炎犯了呛得涕泗横流，他鼻炎犯了难受得就地打滚，但是只要那只银渐层一来，再严重的鼻炎也能揭过去。也许这就是猫奴的天分吧。

　　“我最近不常在家，工作忙呢。今天早下班，所以想和你聊聊。嗳，妈妈不打扰你了，还要实习吧，先挂了。”女人的声音有些失真，但是还是透着夏安南最熟悉的感觉。“小南啊，别太辛苦了。”

　　“我知道，妈。晚上有空了我再打给你。”

　　夏安南等着电话那头挂了，等着嘟嘟音效没了，才放下了手机。手机屏幕逐渐变黑，外头的风打在脸上，在办公室蒸出来的热气褪得干干净净，但他也一时半会不太想回去。一是里面的八卦氛围总让他觉得格格不入，二是，他要想办法和他爸妈出柜。

　　他以前不是没想过要出柜，但夏安南的性取向一会直一会弯，偶尔客串一下无性恋，整体来说又是个丁克，一想起来就觉得出柜实在是太麻烦。总不能一会和父母说我弯了，一会又和父母说我直了，过几天再说我断了吧？他都觉得自己有病。

　　如果一直是这个鬼样子一个人过，也就准备这样平平淡淡地混下去，可惜现在，枫叶出现了。这让他本就不怎么直的性取向，彻底弯成了枫叶的样子。

　　既然他已经这么弯了，那么就出柜去，省得以后徒增麻烦。他向来是一个想什么就去做什么的人，虽然不够雷厉风行，但也做到了没那么拖沓。夏安南在心里打了一通腹稿，想清楚了怎么和父母交代以后，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回去。

　　打开门，却发现办公室里已经没多少人了，夏安南诧异地挑了挑眉。

　　“安南，我们今天可以早下班。你有没有什么没做完的？别留到晚上耽误睡觉啊！”

　　李桐喝完杯子里的水就顺便收拾了一下桌面，看了看挡板上贴着的便签，确认都完成了以后抬手把电脑关了。做完这些，她一抬头就看见了走进来的夏安南，她招呼着，笑意盈盈。

　　“啊，作业我批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三个人的本子，我留下来决定明天当堂批改。”

　　“噢，行。那我先下班了，你也早点下班回去吧，出去玩玩，这儿好玩的地方没什么，但是好吃的还是不少的。”

　　李桐穿上外套，拿着背包就走了。夏安南把自己的那份工作摆摆好，拿着保温杯也走了。隔壁几个班最后是一节语文课，他不是最后一个走，门不能上锁，离下课还有四五分钟，现在他直接走也没关系。

　　江南城镇其实大部分都一个样。

　　夏安南也是南方人，他家边上是个古镇，他小时候总去玩儿，结果长大了，现在他实习的地方也是古镇。夏安南半生都和江南挂了钩，入目所见，桥、水、人，房屋、青苔、草根，连雨在石砖上打出来的坑洞都相似。潺潺水声和撑船归家的女人，他眨了眨眼，心头窜上了一些莫名的感情。

　　他就这样因为这块土地有了一丝想念的感情，想回家了。

　　还在想家呢，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夏安南回过头，一个蓄着小胡须，两鬓皆白的寸头老爷爷，正看着他。

　　“小伙子，阿来一串臭豆腐啊？我免费送你一串儿！”老爷爷笑眯眯地，他关了油锅，收拾了一下最后的东西。他坐在河畔树下，一个人支了个小摊，现在天已暗，他也要收摊了。夏安南长得好看，一般来说长得好看的人都有些特权，所以老爷爷看着顺眼就想把这最后一串臭豆腐送给他。

　　夏安南其实只是出来吃点莼菜的，但看到这样和蔼的老年人，他也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再听两句话。毕竟面对年长和年幼者，人生来怜悯。

　　“老公公，你怎么不卖了？”
　　“收摊咯，家里的老婆子还在等我回去做饭呢。”
　　“噢，我晓得了。钱还是要给的，老公公。”
　　“哈哈哈哈！好，好，以后来这儿吃臭豆腐啊，一定要来我这儿，给你便宜点。”

　　一串甜辣味的臭豆腐，上面有五块，老爷爷在签子下面缠了两层餐巾纸。很久以前，臭豆腐收费还是五毛钱一块，现在已经涨价到一块钱一块了。贵哦，钱早不是钱了。

　　“谢谢。”

　　夏安南笑了笑，给了钱接过了臭豆腐。他拿着低头咬了一口，再抬头，老爷爷已经背着小包推着小车晃晃悠悠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江南、或是说，南方人，都是这样，被水养育的人总有一股水流的淡泊与浩瀚，所以他们慢慢悠悠地，夏安南也慢慢悠悠地。

　　莼菜汤是江南特有的美食，清淡可口，夏安南最爱这味儿。

　　他随便找了一家店，一个人坐在河边的椅子上。夏安南看着水边的彩灯慢慢亮起，等着服务员把菜上齐。细嚼慢咽地把汤泡饭吃完，看着菜单标注，他又拿了瓶米酒，然后才付了钱，慢慢地往学校赶。四月的天暗得快，不知道是不是水乡都有的习惯，天一黑就往家赶，不论是否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天黑，就该回家。

　　夏安南伸了个懒腰，看着头顶骤然亮起的路灯，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可不能太晚回去，今晚还要和父母叙个旧呢。

　　“小南呐？”

　　视频通话甫一开启，就看见他妈那张漂亮的脸蛋和她怀里抱着的猫正对着视频摆弄。漂亮矜贵的猫咪挂在女人身上，密密的短毛蓬松极了，女人的手按在猫儿的背上，柔软的猫毛服服帖帖地顺着女人的手滑动。

　　“阿鱼快看，快看你爹。”

　　她笑眯眯地，猫却高傲，愣是不愿意瞥一眼自己名义上的“爹”。骄傲的猫都这样，夏安南也不恼，眼神也忍不住柔和下来，弯起眼。

　　“阿鱼……阿鱼。看看你爹我啊，我都好久没看到你了。”夏安南唤了两声，猫咪才不情不愿地回应了一句，然后似乎是觉得无趣，就翘起尾巴从夏妈妈的肩上离开了。

　　“还是这样管不住。小南啊，最近过得还好吗？钱够不够？”
　　“还好。嗯，我过得挺好的，钱你们自己买点好的。我爸呢？”
　　“你爸还没回来，我刚和他说了，他说他还要几分钟。”
　　“好。”

　　夏安南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夏妈妈多年社交混迹职场，这些还是看得明白的。鉴于儿子如此难以启齿，于是作为母亲的她先开了口。

　　“小南啊，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妈妈说？”

　　家人多敏锐啊。夏安南喝了口水，弯起了眼眸。

　　“妈，如果我让你绝后了怎么办？”

　　出柜要循序渐进，他当然知道，如果一口气说出来，估计整个家就要炸了。但是他现在已经有了谋生的办法，家里再炸也无所谓。爱情是自己的，未来也是自己的，亲情么……亲情是家人的。

　　“……”夏妈妈一愣，她想了想说，“妈妈生了你，从这一点上来看，我就没绝后。至于你的后来，你绝后了也不关我的事。”

　　“那，那我要是喜欢男的呢？”

　　“……”

　　沉默。夏安南看着他妈妈逐渐冷下去的脸，他就知道这是一步险招。但是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直爽，直得让所有人头疼。

　　“妈，妈管不了你这个。”

　　夏妈妈咳嗽了一声，哑着声这么说道。夏安南看着母亲眼睛里的惶惶，他敛眸，张了张嘴但也没说下一句话。母亲在难过，他知道，夏安南学不会表现自己的愧疚，于是只好闭嘴。但是夏妈妈却说了起来。

　　“你长大了，爸妈就想让你考个大学，找个好工作……”夏妈妈漂亮的眼睛里很复杂，看不清那么多的感情，夏安南不想去揣测他妈妈的心情。“所以，妈妈不会拦着你，你爸也不会拦着你……男的就男的呗，还能怎么的？”

　　“你只要好好的，那就好了。”

　　沉默。夏安南抿了抿嘴，他点了点头。

　　“好，我好好的。”
　　“一会儿你爸就来了，你爸从小到大都不在这种事情上约束你，直接告诉他就行了。”
　　“我知道。妈，最近家里没什么问题吧？”
　　……

　　夏安南和夏妈妈聊了很久，过了小半个小时夏爸爸才回来。就像他妈说的那样，他出柜了，他爸轻飘飘地揭了过去。没有那么激烈的冲突，没有咒骂和撕心裂肺，这个家就是这样平淡，没有很高学历却宽容的父母，永远被包容着的夏安南。

　　这就是家里才会有的亲情吧，只要拥有便能称呼的爱。

　　视频电话里，夏安南的忐忑化为流水，一家人谈天说地，聊了很多生活上的趣事。他所担心的出柜风波没有掀起一丝一毫，不如说这样的事情其实很早以前就不会为这个家庭掀起什么风浪。家里没有皇位要继承，父母也没有对他有强制传宗接代的要求，家人，他们平淡而普通地互相爱着。

　　家庭聊天最后因为夏妈妈明天要上班得早睡而结束，夏安南看了看时间也不过八点，于是拿了笔又铺开信纸。

　　他的满腔爱意凝结在指尖，被窗外的风带走，沉默在夜色的灯光滞涩了全部的冲动。夏安南放下笔，他拿出一张白纸用力地划了几下，激动而焦躁的感情慢慢沉淀了下去，他长舒了一口气，才继续提笔。

　　“致 枫叶先生：”

　　我想你了。

　　“最近发生的事情比较多，所以我在这里如此冒昧地又要打扰你。不知道寄到欧洲又要多久呢？距离我们谈论未来职业已经过去很久，如你所见，见习期虽然很难熬，但我还是选择成为一名教师。”

　　因为当老师真的让我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快乐，既然我已经如此爱你，那么我现在想把我身体里的感情一点一点剖析给你听。对不起，贸然打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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