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谣

　　他冷冷地看着我吐，却叫侍者再送上一份一模一样青白晶莹的海鲜肉。
　　我想起浑身柔软的章大娘，以及从未谋面的章十，又是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直吐得头晕眼花。
　　可陵迦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我怒极：“你真变态！”
　　他愉快地笑：“哦，你误会了，这不是章鱼刺身，这是新鲜牡蛎。”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拿一个牡蛎上来。”他吩咐。
　　石头样的褐色贝壳被送上来，他手执一柄小银刀，轻轻剖开，里面果然是我刚刚吃的东西，一模一样的气味。
　　我松了口气：“开这种玩笑太过分了！”
　　“哦？”他乌黑的眼珠盯着我，嘴上挂着讽刺的笑，“真是条伪善的人鱼呢！让你吃章十的肉，你就不能接受，而换作是牡蛎就可以？”
　　“这怎么相同？章十是章大娘的……”
　　“你又怎知一只牡蛎没有兄弟姐妹？”
　　“还是不一样吧，”我坚持，可是语气已经没有那么自信，“起码，起码牡蛎不会说话啊，它们又没感觉。”
　　“你确信牡蛎和牡蛎之间没有交流？你听不懂它们的讯息，并不代表它们就不会说话。人类也听不到章鱼说话，他们会问，章鱼有嘴吗？有声带吗？”他吞下一大口烈酒，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还有你刚才吃的野猪肉、红番茄和芒果，你就确信他们都没感情？受伤时都不会痛、死亡的时候也不会害怕？”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的生存即是靠剥夺其它生物的生存机会，要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简直等同剥夺了其它人的生存机会。假如你还要在这里表现纯洁无辜善良，不是很可笑吗？我想这就是我跟你最大的区别之处。”
　　“是，我可能不确定很多东西，我也可能吃掉不少东西。”我瞪着他，全身都绷紧了，大声地说，“但是我有底线，我绝不会故意伤害同类，伤害任何一个有感情的人。我想这就是我跟你最大的区别之处！”
　　他放下酒杯，一只手托着下巴，有趣地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实验品。“好，很好！”他笑，“你已经明白很多道理了，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说，章十还是在你肚子里，你应该不会太难接受了吧？”
　　“你又来唬人！”我上够他的恶当了，难道还会再相信吗？
　　“很不幸地，绯姬取的毒物里头，有我们的章鱼大叔提供的一份。”
　　“所以你就杀了他？”
　　“我倒不是同他计较。只不过他不死，就是你死。说来讽刺，吐出一份害人的毒液容易，可是解毒却很难。一般来说，能包裹毒液的东西均含有克制毒性的成分。所以要解那一份章鱼的毒，我必须取他的……”
　　他的话没完，我又忍不住呕吐起来。
　　“所以我说，你的生存，实在是以很多人的死亡为代价的啊！”月夜下他愈发高兴，笑得象个恶魔。他轻轻托起我的脸，细心地替我擦去唇边秽物，温柔地问：“不过我好奇的是，如果一早告诉你那颗药丸的来龙去脉，你还会不会把它吃下去？”
　　我根本不敢想，根本无法回答他。我这时才知道，我还是死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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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做我的人鱼不是没有好处。你想想这种杀人取胆的事，那迦会不会为你做？”
　　呵，他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在我耳边温柔地吐气。不知情的人看到了，一定以为是花好月圆有情人诉说衷肠，岂不知他嘴里说出的是这样残忍血腥的话。
　　更令人痛苦的是，我竟不能斥骂他——因为这些血案的罪魁祸首就是我，竟是我！
　　“天，章大娘知道了该多么难过！”我被这沉重的打击击倒了，以至于没有反应过来他靠得这样近，举止这样轻浮。
　　“你要告诉章九？”他有点吃惊地瞪着我，“如果你想要失去她的话，尽管去告诉她好了。‘哦，对不起，你的弟弟在我肚子里，请你原谅我好吗？’你猜她会怎么回答，‘哦，没关系，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你不用这么讽刺。”我用力推开他，才不要跟他挨这样近，“如果我不告诉她真相，终其一生，她都得天涯海角地寻找他。”
　　“真相有时候并不一定让人高兴！你不告诉她，她可能不至于绝望，可能始终相信章十在某个地方活着。可是你若告诉了她，她就连这么一点点侥幸的希望都没有了。”
　　他说得多么有道理，这个魔鬼，他多么了解人们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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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过陵迦之后，我仿佛大病一场，连走路都没有气力。章大娘一看到我的样子焦急地游到池边：“天哪！怎么吃顿饭回来，你的脸色那么差！那个坏人，他欺负你了？”
　　我不管身上的裙子，坐到水里，拉着她的手，欲说却忘言。
　　“你要放开心，海王不会不管你的。”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安慰道，“别看海王外表很怕人，心地可是很好的。他从来不无故责罚我们，也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受苦的人。可就是这个陵王呀，整天笑嘻嘻却让人害怕，人们背后就叫他‘笑面鲨’呢，他越是笑得厉害就越有人倒霉……”
　　“大娘！”
　　天知道我多么珍惜这难得的关怀和爱护，我多么害怕大娘不理我！如果她用那种厌恶冷漠的眼神看我，那么我也许会伤心死掉的。
　　也许我该听陵迦的劝告。我咬住嘴唇，将要说的话吞了进去。我应该瞒着她。为着她好，我应该瞒着她！知道真相，对她、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呵，不！我又绝望地想：这样的我多么卑鄙自私！一边享受着大娘的关怀，一边又残酷地欺瞒她。我是谁？凭什么替她来做决定？如果我尊重她一如我的亲长，那么我就不该刻意隐瞒，不管这其中我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怎么啦，沫小姐？”大娘见我吞吞吐吐，很是奇怪。
　　“我不能对你撒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陵迦弄那颗解毒药，那颗药，用了……很多……很残忍的手段。”
　　她不明白。
　　我心里痛苦极了，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大娘，章十是因为这颗药而死的。”
　　大娘惊呆了，她的手悄悄地从我的手里滑走。
　　她生气了，她不再喜爱我了，我惊恐地想，她甚至可能会恨我。
　　“大娘，我……”她脸上挂着心碎的表情，慢慢退后，我忍不住过去想要拥抱她，想要安慰失去亲人的她。可是她摆摆手，制止了我。
　　我无法为自己辩解，我活了，章十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不管这中间有多少曲折。
　　“大娘！”
　　“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说话。”
　　她缩到角落里，背转了身体，好让我看不到她流泪的样子。我知道这个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只会让她更伤心：“我不说话，可是让我在这里陪着你行吗？”
　　“不用！”她扭头冷冷地看着我，泪珠儿挂在皱皱的脸上，“我只要看到你，就会想到我那死去的可怜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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