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泪

　　朱尚永来信催促月泪这位“不务正业”的客卿长老回去——忙不过来了。重华初建成没几年，朱尚永就他这一个最信赖的好友，况且还需他“师爷”之名坐镇。

　　月泪指尖轻拢，身下腾蛇便御风而起，鳞甲在云层折射下泛出幽冷光泽。狂风在结界外嘶吼如厉鬼，却难侵结界内分毫，连慕予的衣袂都未曾拂动。他安静跪坐于月泪身后，目光掠过脚下飞速倒退的山川河流。

　　行程过半，下方山脉渐显秀奇，青黛色山体笼罩在朦胧雾霭中，透着一股肃穆。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慕予感到腿部传来酸麻，正欲稍作调整，异变突生！

　　前方虚空仿佛化作无形壁垒，腾蛇猝然撞上，发出一声痛楚的嘶鸣，庞大身躯因巨大的反冲力猛地拧转回旋！盘坐于蛇首的月泪首当其冲，那撞击来得太过诡异迅疾，饶是他，也未能瞬间反应，整个人被惯性狠狠抛飞出去！

　　“结界——！师尊！”慕予瞳孔骤缩，惊呼脱口而出。

　　电光石火间，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行动。数道莹白傀线自他指尖激射而出，如拥有生命的灵蛇，精准地缠绕上月泪腰间，骤然绷紧！慕予闷哼一声，只觉一股巨力传来，几乎要扯断他的手臂，他却咬紧牙关，借着傀线回拉之力，将自己拽向月泪，同时旋身，将似乎因撞击而气息微乱的月泪紧紧护在怀中。

　　两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坠而下，“咔嚓”声不绝于耳，是枝桠被接连撞断的声响。混乱中，慕予操控着那些未曾收回的傀线胡乱缠绕在粗壮的树枝上，下坠之势虽得缓冲，但落地时的冲击依旧让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月泪在被慕予拉回怀抱的瞬间，清晰地听到自己体内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紧接着是弥漫四肢百骸的剧痛，仿佛每一寸皮肉都被撕裂，每一根骨头都被碾碎。他眉头紧紧蹙起，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此番意外，实非他大意。长途御蛇本就极耗心神，需持续输出法力维持结界与速度，而那结界的力量竟隐隐含着一丝与他同源的气息，这才让他一时不察，着了道。

　　强忍着蚀骨疼痛，月泪指尖掐诀，一道清辉流过周身，暂时屏蔽了痛觉。他随即低唤：“朏朏。”

　　白光一闪，形似灵猫，尾长如絮的朏朏现身，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去把腾蛇寻来。”月泪声音略显低哑，同时小心地解开了依旧紧紧缠绕在自己腰际的傀线，抱着昏迷的慕予，平稳落在地面。

　　待他处理完自身伤势，又以灵力探查确认慕予只是力竭晕厥，并无大碍后，天色已彻底暗下。皎洁的圆月攀上林梢，清冷月辉洒落，与幽暗的晚林形成对比，夜风穿过林隙，带来湿冷的寒意。

　　月泪召出毕方，命其燃起篝火驱散寒意与湿气。腾蛇此刻已缩小成葡萄藤般粗细，蔫头耷脑地盘在一旁，不敢作声。朏朏和毕方则赖着不肯回去，一个在月泪脚边打滚，露出柔软的肚皮求抚摸，一个则歪着头，用洁白的喙轻轻蹭着月泪的脸颊。

　　“发现什么了？”月泪看向毕方。

　　毕方振了振翅膀，发出几声清越的鸣叫，又用喙指向地下某处。脚边的朏朏也立刻翻滚过来，用爪子使劲刨着地面。

　　“地宫？”月泪眉头微蹙。此处名为均泽，多沼泽湖泊，湿气深重，向东二十里外才有村落人烟，谁会在此地修建地宫？况且此地灵气充沛盎然，乃是养人之所，非阴秽沉积之地，更非建造陵墓的上选。

　　他早已让毕方探查过这层结界，范围不大，力量却异常凝练集中，布阵之人手段老辣。破阵需寻阵眼，毕方与腾蛇在空中未能寻得，朏朏在地面亦无所获，那最可能的，便是深藏于地下了。

　　月泪目光扫过仍在昏迷中的慕予，略一思忖，对三只灵兽吩咐道：“你们在此守着他，护他周全。”他的视线尤其在缩小的腾蛇身上停留一瞬，“特别是你，腾蛇！”

　　腾蛇委委屈屈地吐了吐信子，倏地一下钻进了慕予宽大的袖口里藏匿起来。

　　月泪不再耽搁，身形一晃，便如一抹月华消融在密林阴影之中，独向那可能隐藏于地底的神秘探寻而去。

　　夜色微凉，月泪为求效率，指间掐诀，一点灵光没入悬浮的罗盘。罗盘指针急促晃动数圈，最终稳稳指向西北。他循着指引，来到一处断崖之下。

　　月泪阖眸凝神感知，崖下并无活人气息，唯有残魂的阴冷怨念盘踞不散。他信步走至一棵尤为高大的青松前，此树除却比周遭松木挺拔些许，看似并无异常。月泪缓缓睁眼，掌心灵力暗吐，轻按在树干之上。青松只是微微一颤，细心聆听，方能捕捉到地底深处传来的、几不可闻的机关啮合之声。

　　与此同时，一只人形纸片小人悄无声息地从他宽袖中钻出，灵巧地攀上他的衣襟，随着他的步伐晃晃悠悠，险些坠落。月泪随手将其捞回，置于肩头。

　　凭借精准的感知，月泪在月华掩映的松影下，寻到一道被藤蔓苔藓半遮的石缝。入口极窄，却恰巧容他侧身而过，严丝合缝得仿佛量身打造，因此他进入时并不显狼狈，反带着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优雅。

　　“他等你好久，丫头，”肩头的纸人发出欢快的声音，“他怎么会知道你一定会来？”

　　这称呼让月泪眉宇微不可察地一蹙，语气依旧平淡：“我出行惯乘飞禽，日行千里，总会途经此地。”

　　“小心点。”纸人的声线忽而转冷。

　　“嗯，”月泪应道，同时注意到前方，“开阔了。”

　　话音甫落，仿佛感应到生人踏入，通道两侧石壁上的灯盏次第自燃，幽蓝的烛火“噗”地亮起，瞬间驱散了黑暗，也映亮了他沉静的金眸。

　　面前是一面光滑的石壁。月泪娴熟地抬手，以特定节奏敲击，两轻两重。当最后一声叩响，他脊背蓦地窜上一股寒意，猛地转身后撤——身后原本坚实的石壁竟无声洞开，露出其后景象：两名肢体被莹白傀线强行牵引、僵直站立的“人”。他们关节处仅剩一层枯皮相连，面容扭曲，显然早已死去多时。

　　“南宫家的人？”纸人在他耳边低语，气息温凉。

　　“宋棠，他们……？”月泪唤的是纸人中代表小师叔的那道神识。

　　“魂火已熄，三魂七魄尽散，走吧，此处因果纠缠，非你能解。”宋棠的声音温和，带着安抚。

　　“南宫家一夜之间被血洗，尸体却消失不见，原来是到这儿了。”另一道欢快的声音插入，属于三师叔何九溟。纸人倏忽一笑，“倒也有意思，你这徒弟留着他们，总不能是特地给你看的吧？”

　　“季洵！”纸人骤然拔高音量，带着怒意吼道，显然是对大师兄的口无遮拦不满。

　　“阿忆别生气嘛，知道你疼你家宝贝徒儿，但是这种事迟早要面对。”季洵依旧乐呵呵的，全然不顾骤然冷凝的气氛。

　　“二哥，大哥一向心直口快，但出发点是好的。我们兄弟几人，谁不是真心待月泪？”宋棠微不可闻地轻叹，再次充当和事佬。

　　月泪面色不改，仿佛未曾听闻纸人间的争执。他继续深入，沿途又见不少类似被傀线操控的尸体，它们时而突兀出现，意图惊吓，手法稚嫩如同孩童的恶作剧。

　　行至尽头，又一扇石门矗立。月泪依样画瓢，以特定节奏叩响石门。此次，门扉訇然中开，却再无尸体窜出吓人。

　　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脑发沉。门后的景象堪称骇人——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两具已被凌虐得体无完肤的尸体，被高高悬吊于石室顶端。算上这两具，室内尸骸总数，恰好与当年南宫家离奇失踪的人口数目相符。

　　那么，眼前这两位，莫非就是南宫醉的亲生父母？

　　南宫醉，他曾寄予厚望的大弟子。当年他尚是少年，于天道院山门下，捡到了灵根被废、浑身是伤、年仅六七岁的南宫醉。一是天道束缚不得不救，二是那孩子眼中超越年龄的坚毅，确实令他动容。

　　“他心中有恨，”月泪正欲上前，想将这两具尸身放下，与其它南宫族人一同安葬。然而，就在他靠近至咫尺之距，几乎与那空洞的双眼对视的瞬间，悬吊尸体的傀线骤然断裂！“是活死人！”

　　月泪素来不擅近身缠斗，此刻虽惊不乱，身形飘忽，格挡开两个活死人不知疼痛的凶猛攻势。它们的动作僵硬却力大势沉，招招致命。

　　“那小子怎么突然就对月泪下杀手了？”何九溟的声音陡然绷紧。

　　数招过后，月泪气息已见微乱。活死人毫无疲态，攻势愈发凌厉。月泪平日疏于体能锻炼，气息一乱，破绽立现。眼看一记重掌避无可避，又顾忌地宫结构不敢召唤体内凶兽，他正欲硬抗，肩头的纸人却骤然发烫！

　　远在千里之外的二师叔吴忆似有感应，隔空发力，纸人腾空而起，硬生生替月泪挡下这致命一击！同时，一道召唤波动传出。

　　月泪趁机疾退，刚稳住身形，便见洞口光影一暗——慕予竟被缩小的腾蛇缠绕着腰部带了进来！而那纸人因承受不住吴忆隔空灌注的力量，已然化为灰烬。

　　“过来！”月泪低喝，迅速将还有些茫然的慕予拉至身侧。却不想，慕予站稳后的第一反应，竟是毫不犹豫地闪身挡在他面前！

　　月泪一时怔住，荒谬感油然而生。

　　“干嘛？你还想保护我不成？”月泪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薄怒，一手按上慕予的肩头，试图将他拉开，“你天资再高，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超越我数十载修为！” 说话间，慕予已格开一次攻击，月泪亦配合反击，掌风凌厉。“退后！”他命令道。

　　“我只是不愿意再看着重要的人挡在我面前！”慕予这话脱口而出，带着未经思量的急切与执拗。

　　“慕予！”

　　这一声，蕴含着灵力与前所未有的怒意，在地宫中轰然回荡。这是月泪第一次如此失态地呵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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