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

　　孟嘉浩是一位很体贴的男友，听马丽莲说要出差，就为她订当地的五星级酒店；听她说想去某位歌手的演唱会，就买票陪她去；带她打卡fine dining餐厅，还帮她找角度拍照。

　　马丽莲开始怀疑林曜青和谢昀当她面提起Elaine的用意。

　　那两人似乎在暗示她孟嘉浩有一位纠葛颇深的前任，可她并没有感受到前任对孟嘉浩造成的影响，孟嘉浩也不曾在她面前提起前任。

　　这些天，她像被泡在一个蜜罐里，蜜浆的粘滞阻力太大，令她无心左看右看回头看，不再观察和反思。她在网上搜索了Elaine这个名字，但LinkedIn、Instagram上叫Elaine的人何其多，浏览了一会儿，她便放下了此事。

　　***

　　时间到了圣诞节前夕。在餐厅用完餐，回到孟嘉浩的别墅后，马丽莲开箱了对方送的圣诞礼物，是她从读书时就一直想要拥有的Apple全家桶。

　　她给了孟嘉浩一个大大的拥抱。虽然平日上班她用Windows系统的公司电脑，但不妨碍此刻她得偿夙愿很开心。

　　孟嘉浩看马丽莲开始捣鼓MacBook Pro，突然想起什么，道：“你不是想抢先看一眼开发中的Atlas吗？我早年做过一个demo，算是Atlas的原型吧，还在我那台旧MBP上存着，可以直接AirDrop给你。不过你不能分享给别人啊。”

　　“好呀！当然不会透露给别人。”马丽莲欣然应道。

　　过了一会儿，孟嘉浩拿来一台明显旧了的深空灰色MacBook Pro，Touch Bar和键盘缝隙吸附着粉尘，屏幕边角印了不少指纹。

　　他刚打开自己存放早期游戏项目的目录，就接到了凯哥的电话。凯哥负责LumenTech的日常运营管理、商务拓展、投融资对接等，如果没有钱方面要紧的事不会在他与女友约会的平安夜找他。

　　孟嘉浩接通了电话，示意马丽莲自己先去书房和凯哥讲话，待会儿再给她看demo。

　　马丽莲点点头。

　　她等了一会儿，等得有些无聊，就浏览起孟嘉浩打开的目录下文件夹的名字。其中一个叫“Synthetic_Serenade_v5_Build”的引起了她的注意。

　　游戏《合成纪元》的英文名是“Synthetic Era”,那这个“Synthetic_Serenade_v5_Build”会和《合成纪元》有联系吗，是它的支线之一吗？

　　她好奇地点开了文件夹，看到了build_ios、build_android、Assets、Logs等熟悉的 Unity项目结构。她点进Assets，一一查看，发现了很多以日期命名的图片文件，如20161224_Tokyo.png、20170817_home.png、20171218_roomcard.jpg等等。她这才注意到，整个“Synthetic_Serenade_v5_Build/”目录的修改时间是在五年前冬季。

　　她随机打开一张图片，看到一个眼熟的头像照片，又想不起来为何自己会觉得眼熟。

　　在未知全貌的此刻，她隐约意识到，这个“Synthetic_Serenade_v5_Build”目录是打开孟嘉浩过往的一把钥匙。

　　耳畔传来书房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继而是孟嘉浩走近的脚步声。她慌忙点开build_android，将里面的.apk文件AirDrop到了自己的MBP上，然后退回上两级目录。

　　她的电脑屏幕上跳出来了“AirDrop Complete”弹窗，将她吓了一跳，没等她反应过来叉掉那个弹窗，它又自动消失了，她终于舒了一口气。

　　孟嘉浩回到马丽莲身边的时候，正是她目光紧盯自己屏幕的时候。

　　“MacBook就这么好吗，看得这么认真？”他调侃道。

　　马丽莲心里有鬼，笑得不如他轻松：“嗯嗯，给我看你的demo吧。”

　　“我传给你。”

　　“不用不用，就在你的电脑上试玩好了。”

　　孟嘉浩打量了突然变卦地女友一眼，道：“也行吧。”

　　马丽莲被这一眼弄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主动转移话题道：“刚刚凯哥和你说了什么呀？”

　　“噢，他被政府基金方面联系了，对方说看中我们的文化输出和出海能力，希望这周四，也就是后天，找我们聊聊……”果然，孟嘉浩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
　　一个孟嘉浩排满会议的下午，马丽莲一人待在别墅里，在自己的小米手机上运行了那个apk安装包。

　　启动游戏后，开场动画是一间摆满相框的密室，背景音乐是一段怪异的钟声。

　　马丽莲觉得很阴间，和孟嘉浩主导的其他游戏的内核不一样。她喝了口奶茶压惊，手指点开主界面中央的“ENTER”。BGM过渡到了钢琴曲，但不像她听过的任何古典乐曲。

　　这看起来是一个叙事解谜类游戏。

　　主角是一位格子衬衫男，面目模糊，没有人物名。他独自坐在房间里，窗外亮度显示时间变化，从黄昏到黑夜，然后，怪异的钟声再次响起。

　　他发现整个房间变得不对劲——一些物品被移动位置，一些物品缺失，而相框中照片中的自己，被一点点抹去。

　　他的女友，最近总表现得很奇怪，深夜频繁回复消息，放下手机时屏幕永远朝下，包里出现双人早餐的酒店账单……

　　直到今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在这个他们曾一起布置的公寓中，寻找真相。

　　马丽莲边玩边代入，从好奇变成心悸。她看着面目模糊的主角头像，观察着双人照中被虚化的男子形象，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游戏讲的是谁的故事？

　　主角曾暗恋女友三年，终于修成正果。房间里，2016年前的相片全是一位漂亮女士在各种party中的身影：她穿着挂脖复古红裙与人跳交谊舞；她身着绿色丝绸长裙，倚着餐台，一手端着碟子、一手拿叉，小口吃水果；一群人围坐的桌边，白T恤、牛仔裤的她对着手中的卡牌拧眉；众人拿着滑雪板站在雪山上……
　　直到2016年四月，才开始出现主角和这位漂亮女士的双人照。

　　马丽莲仔细分辨着多人合照中的其他人，可惜照片对他们做了模糊处理，无法看清。但漂亮女士手中的那副卡牌，她认出来了，是她在谢昀家中看到的那套。

　　她心里涌起一个她不敢相信的猜想，如果这个猜想正确的话，这群人，应该就是谢昀、曜青姐和金泽川那帮人。

　　她恍惚地望着漂亮女士的精致眉眼和窈窕身姿。即使孟嘉浩不模糊掉周围其他人，这位丽人仅身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长裤，也是人群中独一份的出众吧。

　　她放下了手中奶茶，攥紧了自己的白T恤衣角，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继续这个游戏。

　　然而，剧情进度不等她的彷徨与畏手畏脚——

　　墙上日历中，女友曾经答应陪伴的日程被划掉，或涂改成陌生符号；衣柜中女友的衣服经常减少，还出现了不属于主角的男士衬衫；情侣对戒不翼而飞……

　　当身穿格子衬衫的主角走到穿衣镜前，镜中赫然呈现的是一个身着合身正装的陌生男士。

　　马丽莲被吓了一跳，失手打碰翻了手边的奶茶。

　　但她没心情去收拾茶几和地面，盯着主角将手伸向自己胸前，同时，镜子内的陌生男士也一模一样地将手伸向胸前，从西装内侧袋拿出来了一张木质房卡。

　　下一刻，那张房卡也出现在了主角手中。

　　房卡上出现了“ENTER”标志。

　　马丽莲意识到这是通往隐藏房间的“钥匙”，于是她点击了“ENTER”。

　　出乎意料地，进入的酒店房间并不那么信息丰富，除了一张凌乱的床和地板上散乱的衣物。

　　剧情到这里似乎就结束了。她没来得及检查线索，便听到孟嘉浩开门的声音，慌忙退出了游戏。

　　*
　　明明只是半天未见，马丽莲却觉得面前的孟嘉浩与自己隔了好多年。她怔怔地望着对方。

　　“怎么了这是？”孟嘉浩挑眉。他注意到茶几上流淌的液体、地面上滚倒的奶茶杯，伸手去收拾。

　　“啊，我来我来，”马丽莲如梦初醒，“对不起，我打翻了奶茶……”

　　“没关系。你怎么了，宝宝？”

　　对着对方温柔的目光与语气，马丽莲失了任何质问的想法，她只是在恐惧，恐惧这个游戏是他对前任的纪念，恐惧如果他仍爱着前任，她该如何，她的位置在哪里？她还未生出勇气做决断。

　　“没什么，”她去搂孟嘉浩的腰，“呜呜呜我打翻了奶茶，对不起……”

　　“这是小事，不用道歉。”孟嘉浩笑了，轻拍她的脊背。

　　那什么是大事呢？出轨算吗？马丽莲想问，却不敢问。孟嘉浩是好脾气，但这好脾气是继承自上一段关系，被前女友训练出来的，还是他本身如此，在亲密关系中一贯如此呢？

　　*
　　春节回家的时候，马丽莲再次有了独处时间玩游戏。

　　她打开《Synthetic Serenade》，再次回到了那个酒店房间。这次她注意到了玄关处，门背后的地板上也掉落着男士呢大衣、西装外套和女士礼服裙。

　　她突然觉得有些恶心，但为了谜底，还是选择查看这堆衣物。

　　西装外套和之前镜中出现的面目模糊的陌生男子穿的，是同一件。

　　马丽莲翻开呢大衣的口袋，发现了一只手机，只有绿泡泡app是可以点开的。

　　她查看绿泡泡账户身份，看到了先前她在“Synthetic_Serenade_v5_Build/Assets”目录下发现的头像照片——是一位男士靠在沙发上，背对拍摄者，面朝落地窗，室内色调偏灰，而窗前是明媚的日照，椰林、海岸线与碧蓝大海。

　　她突然记起来了，这是谢昀的绿泡泡账号头像。她自然是没有加过谢昀社交账号的，但她在孟嘉浩的手机上看到过。

　　这真相大白的混乱关系冲击得马丽莲有点懵。

　　背景音乐中，八音盒般的到点报时声，响得她心乱如麻，理不清一点头绪。

　　她匆匆退出游戏之时，反应过来，这音乐是周柏豪《够钟》的曲子。

　　“从今起好应该自量/面对高贵漂亮的扮相/别妄想高攀得到金奖。”
　　“最终你/吐出这一句/别勉强。”

　　***

　　马丽莲再度全网搜索Elaine。有了游戏中照片透露的信息作为参考，通过对方的毕业学校和职业，马丽莲很快锁定了对方的LinkedIn与ig账号。她注册了一个ig账号，关注对方。

　　她觉得自己像只阴沟里的老鼠，扒拉着沟槽，通过职业简历和社交平台照片偷窥对方，拼凑出飞在天空的白天鹅该是什么模样。

　　Elaine从来没有在ig放过她与孟嘉浩的双人照——也可能是删了——除了她的个人照片，只有与多位朋友、包括孟嘉浩的合照，或是和公司同事、领导在宴会上的照片。

　　但马丽莲注意到，2016年四月到2018年九月之间的每一条post，孟嘉浩都评论了，想来，2018年9月是他们分手的时间。然而，2018年的圣诞，孟嘉浩还是点赞了前女友站在巨大圣诞树前的“Merry Christmas” post。

　　马丽莲耗费了大量时间在Elaine的ig posts上，去描摹现男友的前女友光彩夺目的样子，以至于节后上班的那几天精神恍惚，频频走神。

　　对方是party queen & networking diva，是work hard, play hard的典范。而她没有姣好的容貌，没有细心呵护的身材，迄今为止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做题上，却也没获得顶尖水平的履历。

　　***

　　春节后的第一个周日，金泽川和林曜青邀请孟嘉浩、马丽莲、谢昀等人来家中做客。

　　马丽莲被Elaine和孟嘉浩的往事占据心神，这回没有参与众人的玩牌。谢昀有个和LP的电话会议，也没有参与牌局。等他开完会从书房出来，和马丽莲一样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而玩牌的人在连通的另一个房间里。

　　马丽莲余光瞥见身旁坐下一个人，是谢昀，对方和她一样正埋头手机，在手机键盘上打着字。等他敲击键盘的手指终于停下，她下定决心，出声道：“导致Elaine和嘉浩分手的原因，是你吗？”她询问对方，声音却很低。

　　谢昀明显愣了一下，貌似在回忆往事，但又着实没回想起自己该负什么责任，简洁答道：“不是。”

　　“可是……我了解到……你介入了他们的关系。” 马丽莲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比始作俑者表现得不坦然。

　　“Oh no，”谢昀开始面露不耐烦，“怎么每个人都觉得我和Elaine谈过？我和她只是做过而已，他们分手怎么是因为这个？”

　　“只是做过，而已？” 马丽莲震惊地重复了一遍，震惊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甚至可以说是不屑的态度。比起谢昀回应说“谈过”，她更无法理解“只是做过”。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会为了短时的激情与快乐，做出这种事情。

　　下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起码不该反问，因为谢昀换上了比方才更不耐烦更不屑的表情：“她想跟我做，我满足她一回而已。”

　　“可是……她当时是嘉浩的女朋友……”马丽莲看出来对方不想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可她实在忍不住为自己心中的道德标准声张一回。

　　“那你去问她？”谢昀不再搭理她，起身从沙发离开，往牌桌走去。

　　马丽莲愣愣靠坐在沙发上。第一天见到谢昀时，她确实为对方的容光与家世所倾倒，但这次与对方的对话，令她第一次觉察到对方风轻云淡目光下的傲慢，对这个圈子的美好印象迅速幻灭，连带着也有点不喜欢孟嘉浩了。同一个圈层的人，本质上会有什么不同吗？

　　*
　　第二天晚上，孟嘉浩抱着电脑窝在沙发里看PDF文件。马丽莲斟酌了一下语句，在他起身倒水喝的途中，开口道：“我要跟你说件事……那天你把你的旧电脑给我看的时候，我私下拷贝了一个叫Synthetic Serenade的游戏，然后我玩了这个游戏。”

　　她静等孟嘉浩的惊讶，或是对她这种行为的批评，没想到对方很平静：“我猜到了。”

　　这下马丽莲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打开过Assets下的图片。我后来用Preview的时候，在Preview的历史记录里看到了。”

　　马丽莲起码有两分钟没说话。她想问：既然你知道我会玩那个游戏，为什么不来问我，不来探询我的反应？

　　但迎着对方平静的目光，她恍然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在意她对他和前任往事的反应，所以也不在意她发现往事与否。可他在明知她这几日焦灼的情况下，竟然隐藏的这么好，假装不知道她因何事焦灼，旁观她的寝食难安。

　　她感到自己处于下位。真正介意与孟嘉浩的恋爱关系出现破坏性因素的人，是她。

　　她鼓起勇气问道：“你把你和前女友的故事，做成了那个游戏，对吗？”

　　“对。”对方的神情依旧平静，语气从容，似乎在等她的出牌。

　　马丽莲突然感到疲惫——这种交锋，令她感到疲惫。她松垮了肩膀，没采取任何攻击姿势或防御手段，又或者任何矫揉造作的语言艺术，只直白道：“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真正将她放下。”

　　孟嘉浩长久地沉默了。

　　马丽莲的心沉了下去，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孟嘉浩终于开口了，说道：“我不想骗你，但我确实不知道现在我对她是什么感情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迟早会忘记她。”

　　“所以，你喜欢我什么呢？”这个问题是马丽莲尤其在意的，以至于话音中透露急切。

　　孟嘉浩偏了头，似乎是被她的追根究底问烦了，只回答了一句：“你放心，她不会回国的。”

　　马丽莲觉得他的回答很不对劲，但她还没意识到，到底哪里不对劲。

　　*
　　马丽莲回房间后，孟嘉浩拿出了自己的旧电脑。

　　他打开“Synthetic_Serenade_v5_Build”文件夹所在的目录，双指点按触控板调出快捷菜单，光标移动到“Move to Trash”选项上。
　　然而，他久久没有做出举动，最终，只是关闭了文件窗口，将笔记本电脑重新合上了，将其放到了书柜角落。

　　由于酒店账单，发现Elaine与谢昀开房过夜的那一刻，他确实心如刀割，但后面随之发现的，一连串她和别人的暧昧，反倒冲刷了背叛带来的痛苦，令他麻木了。他甚至说服了自己理解Elaine——她只不过是太想往上走，也太想留美而已。是他无法给予Elaine她最需要的东西。

　　直到最后，父母催着他回国接手家里的产业，这与Elaine的目标背道而驰，他与父亲争吵了好几次，再是临近硕士毕业，他着手筹备创业之事，加上学业，把自己累病了，Elaine却对他的虚弱不闻不问，出发去海岛，和公司leader与团队同事、和客户高管庆祝刚完成的great deal。他心力交瘁，选择放手。

　　他在Elaine回到纽约的那天提出分手。对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放弃，但立马反应过来，应了声“好”，然后潇洒地拖着还没打开的行李箱，直接离开了他租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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