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阙

　　“窃魂？”

　　西昭心思一动，望向黎之阙。

　　黎之阙见她似乎颇有兴趣，解释道：“世间精怪中有以人肉为食者，有以人心为食者，有以怨气恶念为食者，自然也有以人魂为食者，只是以人魂为食的妖精鬼怪不多，人死魂消，入六道轮回，寻常精怪若想食人魂魄，要么是妖力至深，要么是手段通天，能瞒过冥界阴差鬼吏，可这并不是件容易事儿。”

　　西昭暗自点头，冥界诸事，她最清楚不过，阴差鬼吏拘魂拿人都是严格按照生死簿，万不敢胡乱拿人，更别说漏了该拘的魂，当初她能顺利还魂，说来也是钻了生死命簿的空子，她命不在册，就算阴差想抓她，也算半个师出无名。

　　忽而又想到李桂兰，西昭道：“李小姐如今还有一丝气息尚存，会不会，她的魂魄还遗留世间。”

　　黎之阙颔首，“大抵是的，若是以人魂为食的精怪，想必引走李小姐魂魄的第一日，便忍受不住吃进肚中了，哪会留她至今呢，我猜，这精怪引走李小姐的魂魄，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么？

　　西昭心中疑惑未解，又问：“那会不会有人失了魂魄之后，依旧言谈举止一如从前，与活人无异？”

　　黎之阙扭头看了一眼西昭，暗忖她对失魂一事倒是格外关心，道：“按理说，凡人三魂七魄掌人身阴阳二气，缺一不可，”他见西昭脸上愈发沉重，忽又话锋一转，“不过世间不乏奇巧异事，若是丢了魂魄又与活人无异，或许是......”

　　西昭忙道：“是什么？”

　　“夺舍。”

　　是了，西昭恍悟。

　　深究起来，她也是借命还魂，虽说是上身已死之人延续命数，可保不准世间另有他人，为求活命，心思毒辣，行夺舍这等阴邪手段，生生占了贾仙长的肉身。

　　只是那几日，她观贾仙长行为举止与从前并无两样，要说是被人夺舍，那夺舍之人又是何等机敏心思，将一个陌生人扮演地有模有样，可若说不是，其中又疑点重重，花雨村治疫症一事分明是她编来哄流云安心的借口，贾仙长为何又顺势应承下来。

　　西昭脑中一时如浆糊，乱成一团，醒神时，她已经地跟着黎之阙出了李桂兰的卧房，往李府庭院去了。

　　李府庭院的景致很有一番滋味。

　　院中假山罗列，池水索回，水榭华庭临水伫立，环着一池荷花，绿叶清波，粉白相间，春色似锦。

　　穿过长廊，便是李府厢房。

　　廊檐之下，西昭倏地停住脚步，她本亦步亦趋地跟着黎之阙，隔着半人的间距，她脚步一顿，前头立刻察觉，缓缓回首看她。

　　西昭说：“先前为着碧玉扇之情，我同意随你来见一见李桂兰，现在人也见过了，咱们不如就此别过。”

　　虽是暂不知贾仙长真假，但放任流云同一个善恶不定之辈待在一处，西昭实在是放心不下，总之，她不能再留在李府。

　　黎之阙笑了笑，仿佛早料到有这么一出，倏尔衣角微动，他转身看向一池芙蕖。

　　黎之阙状似赏菏，实则心中早已百转千回。

　　今日他与李员外交谈一番，便知李桂兰失魂之事关键出在那女真人身上，可此人现身次数寥寥无几，分明是个狡猾机警之辈，若是大张旗鼓得去，反而无济于事，虽不知李桂兰身上何物引得她现身，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李桂兰是个女子，他先前再三琢磨，心觉此事必得以女香客作饵，方有一线可能引得那人现身，然则寻常女子无术法傍身，到时候只怕他顾暇不及，反受掣肘。

　　所以此趟玄女观之行，说什么，他都得拉上西昭。

　　黎之阙道：“李府景色怡人，你若不急，不如陪我一道赏赏花？”

　　赏花？

　　西昭不知黎之阙打的什么主意，微微愣神，又见黎之阙神色自若，不似玩笑，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今春和暖，荷花也比往年开得早些，远而望之，粉白荷花满池遍开，亭亭而立，其中竟还长了朵并蒂莲，灼灼争妍。

　　黎之阙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1]

　　“传闻并蒂莲乃花中君子，生长极为不易，百株荷花也不见得能长出一株，一茎二花，异花同蒂，民间传说此花出现乃吉祥之兆。可若是，换到人身上呢？”

　　西昭一惊，抬眸对上黎之阙琉璃色双眸，竟感觉自己被看透了般，她稳了稳心绪，道：“换到人身上.......是何意？”

　　“换到人身上么，自然是——一体双魂。”

　　西昭心弦骤然紧绷，暗叹此人真是心思敏捷。

　　黎之阙笑道：“在李桂兰卧房时，你再三追问失魂，想必是身边人有异状，惹了你怀疑，可夺舍之术奇诡玄妙，那人既然已夺了身，又怎么会叫你轻易探出真假呢。我无尘宗有一宝器，名为天元镜，只要拿它一照那人，可破虚相现真身。”

　　言罢，他朝西昭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

　　“玄女观女真人狡猾机警，必得以女香客作饵，方可能现身，然则寻常女子无术法傍身，到时候只怕我顾暇不及，反受掣肘，所以此行只得托姑娘相助，只要擒住此人，天元境我必奉上。”

　　暖日当空，晴云轻漾。

　　二人相对而立。

　　他二人皆是一副好相貌，此刻曲径回廊下交谈，画中人似的，惹得路过的丫鬟频频回眸。

　　西昭想了一阵，斩妖除魔一行上，无尘宗毕竟是仙盟正道，比她有经验，若黎之阙所言不虚，无尘天元镜当真有此效用，那她随他去这一遭，倒也不亏。

　　她垂下眼睫，道了声“好”。

　　二人决定今夜在李府歇下，翌日便赶往玄女观一探究竟，西昭想着自己夜宿在外，流云心中难免担心，便到李府门口寻了个跑腿小厮，让他帮忙给流云带个口信，往回走时，刚绕过庭院，就听见后厨传来一声谩骂。

　　“手脚不干净的贱蹄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敢勾引老娘男人，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西昭循声走去，看到一群系着围裙的厨娘围着一名瘦弱女子厉声打骂，边骂边用手拧那女子。

　　女子穿粗布麻衣，仍难掩清丽，嫩白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找不出几块好皮。

　　西昭蹙着眉头，指尖微动。

　　那带头的胖厨娘“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一座山似的身体颤悠悠地爬起，刚起身，又“啪”地一声，一掌掴向瘦弱女子，骂道：“贱蹄子，还敢推老娘，不要命了！”

　　瘦弱女子泪流满面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么敢呢！”

　　西昭没想到这胖厨娘如此蛮横，竟不管不顾地将此事栽到瘦弱女子身上，她径直走上前，冷声道：“是我干的。”

　　胖厨娘听背后传来一声，正要回头大骂，一回首，冷不丁见到个陌生女子，女子容貌清绝，乌发雪衣，像画本子里不落凡尘的仙人似的，胖厨娘早听府里管家吩咐过，老爷今日请了两名贵客入府，瞧这女子通身气质，定是其中一名贵客，她神色一变，讪道：“贵人说笑了，贵人离小人尚有五步之远，怎么会推得倒我呢，定是这贱蹄子不知好歹，蓄意报复。”

　　众人皆道：“对，定是她蓄意报复，这女子心思歹毒，屡犯行窃，贵人可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行窃？她偷你们什么了？”

　　“她、她、她......”众人支支吾吾，胖厨娘忽然大喊，“她偷了我们小姐的金银首饰！”

　　李桂兰的金银首饰？

　　西昭觑了女子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这便是那个被赶到后厨的翠屏？

　　西昭说：“她偷了你们小姐首饰，可她也被你们小姐赶到后厨，应受的惩罚她已受了，你们为何还责打不休？”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上来话，只有那胖厨娘恨声道：“贵人怕是被她这幅柔弱的模样给骗了！翠屏这贱婢不是个好东西，不仅手脚不干净，平日还仗着她那姣好的面皮，四处勾引男人。”

　　“我没有，我没有勾引男人。”

　　翠屏哽咽解释，啼哭之态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那胖厨娘见了心头怒火更盛，竟不顾西昭在场，提起掌心又要打来。

　　西昭似笑非笑地看了胖厨娘一眼。

　　胖厨娘举起的手臂瞬时像是被虫蛰了一下，麻木瞬间席卷全身，紧接着，她竟顿在原地，手脚动弹不得了。

　　西昭笑问：“你说她勾引你男人，可有证据？”

　　胖厨娘被定在原地，吓得满头冷汗，哪里还敢撒泼发野，哆哆嗦嗦道：“小人莽撞，求仙人放过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西昭瞥她一眼。

　　“这么说，你是没有证据了？”

　　“没有没有，小人就是见不得她靠着一副狐媚模样，平日里引得那些臭男人，个个围着她面前献殷勤。”

　　西昭冷笑一声，“只是因为你自己不顺心，竟动辄打骂无辜之人，”她扶起翠屏，“我看你就呆在此处好好反省反省吧！”

　　西昭带着浑身是伤的翠屏回房上药。

　　李府宅子占地广阔，光客房也各占两片地段，东首住男客，西首住女客，中间隔山花障，由曲折游廊连着各处。

　　春日，紫藤正盛，花障上攀着的花冠似蝶，一阵风吹过，花瓣悠悠飘起，落在廊柱旁倚着的黎之阙衣裳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