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罪

　　池瑜拍了拍座位，坐下后脑袋不停转，观察着警车里的布置。

　　虽说是法医，但毕竟一直在当博士发论文，没有正式在警局工作的经历，想必有些新鲜。

　　林落笑得很假：“怎么，池瑜，对警车感兴趣？没上过警车？”

　　池瑜“嗯”了一声，点点头。

　　“有时间犯个罪，我亲自送你上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林落刺她一句，满意地看见池瑜微微咬牙，插钥匙发动汽车。

　　这辆车应该是许久没用过，车窗玻璃上浮着一层刚出土似的灰尘，反而有了一种磨砂般的质感。

　　被大太阳炙烤了一上午，皮革坐垫热得发烫，弥散着烧焦塑料和二手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很是呛人。

　　空闲的警车大抵都这样，林落见怪不怪，更何况自己也抽烟，但池瑜显然还没习惯，上车后不停轻轻咳嗽，手背遮着嘴角。

　　林落按了表盘边上的按钮，手边的窗户开了，后座的窗户也开了。

　　南方的三四月已经入夏，风吹进来是温热的，略微刺人，却干净，池瑜手枕着下巴朝向窗外，不再咳嗽了。

　　警车在马路上开得飞快，林落从后视镜里看到池瑜又开始用食指绕头发，些许紧张流进林落心口，这是女孩的情绪。

　　兴许是我开得太快了。
　　林落这样想着，松了松油门。

　　林落驾驶技术不错，开车总是顶着限速，坐过她车的人往往不敢坐第二次，照同事的说法，林落开车“不要命了”。

　　速度已经降下来，但池瑜还在绕头发，眼睛朝着窗外新新的绿意发呆。

　　许久，女孩像是回过神来，林落立刻正视前方的路况，目不转睛，避免在后视镜里和身后的眼睛对视。

　　座位传来些许压力，像是池瑜身子前倾凑到座背上，声音很近几乎贴着林落的耳梢。

　　“哎，林落——”

　　句尾拖得很长，缠缠绵绵好似柳絮，林落觉得耳背发痒，喉咙发干，侧了侧头躲开池瑜温热的吐息，声音压低问道：“干嘛？”

　　池瑜问她：“等会到了地方，我该干点啥？”

　　林落说：“池殿下你什么也不用做，你要做的就是活着，您的千金之躯哪怕伤了一根毫毛，小的我也是万死难辞。”

　　“你说什么胡话呢？”池瑜敲敲椅背，半晌才又开口，“哎——林落。”

　　林落不想跟池瑜搭上话，干脆试试闭上嘴能不能让对方安静，但池瑜又自顾自问起来：“你们这个分组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巧咱俩又在一起了。”

　　问什么就答什么，林落转了方向盘超了个车，说：“完全随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跟投胎似的，分到关系不好的就自认倒霉，谁也怪不得。当然关系好的可以自愿搭伙过日子，看命。”

　　这态度已经足够明显了，可池瑜还像是没听到，透过后视镜，林落看见池瑜又开始绕头发了。

　　“哦——那你有没有固定的搭档啊？”池瑜问她。

　　林落说：“没有。”

　　池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往起勾，竟然是似乎要笑出来。

　　林落这才发觉自己还从没见过她笑，即使距离二人相遇只有半天，这个频率还是过于低了。

　　女孩最终还是收敛了笑意，故作矜持，眼睛往边上斜，微微泛红的膝盖有些局促地收在一起。

　　池瑜说：“那——我能不能当你的搭档啊？”

　　“不行！”林落一拍方向盘，断然拒绝，难以置信。

　　经过了两次不愉快，林落不理解这女人怎么还能问出这种问题，但更让她难以置信的问题还在后面。

　　池瑜睁大了眼睛，脸颊又微微鼓起来，狭长漂亮的眼尾上扬好似柳梢，往下撇的嘴角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林落惊呆了：“池瑜，你确定要问这种问题么？”

　　池瑜终于不再说话了，似乎是终于认清了现实，身子朝左边挪一个身位，藏在车座的阴影里，后视镜里没了她的模样。

　　这样直白地拒绝别人，林落心里也觉得有几分不舒服，抬手抓了抓脑后的狼尾，抿了抿嘴唇，眼睛一边关注着路况，一边看着表盘上自己的倒影。

　　可没过几分钟，林落刚刚回到风驰电掣的快乐中，池瑜从后座探出半个脑袋，幽幽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像只小猫不时用爪子勾起主人的注意：“哎——林落。”

　　等了两秒，林落深吸一口气：“干嘛？”

　　“我有问题。”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池瑜伸出食指：“最后一个问题。”

　　女孩的指腹很白，明显是精心保养过，林落忍不住多看了半秒，那白色让林落想起自己在机场实习时缴获的违禁品。

　　沉默了三秒，池瑜一直静静等着，眼睛紧紧随着林落的后脑勺。

　　林落被她瞧的心里发毛，说：“行，问吧。”

　　“林落你是林城人……对不对？”

　　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林落几乎以为池瑜在没话找话，就是要找自己不高兴。

　　可是池瑜又开始绕头发了，眼睛少见地躲开林落从后视镜里反射过来的目光。

　　这问题有某种难以言表的深意，林落捉摸不透，又是熟悉的感觉，那种两人初次见面时，林落感受得到，却理解不了的那种感情。

　　池瑜，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落的性子受不了这样磨人的拉扯，她很想直接问出口，把一切摆到台面上。

　　可池瑜显然不想这么做。
　　林落沉默了许久，点点头，说了个“嗯”。

　　池瑜的眼睛亮起来，似是点燃一颗星光，愉悦感在女孩心口打转，化作一缕若有似无得笑意染上那勾人的容貌。

　　池瑜在克制着自己的喜悦，克制着自己的笑，这种无言的愉悦感如同一把暗箭，贯穿林落心口，让她不由得开口，话语间朝池瑜那边走了半步。

　　林落问：“有什么问题么？”

　　“哦……没什么。”池瑜绕头发的速度加快了，眼睛往右上方躲，这是谎言的信号，“真巧，我也是林城人。”

　　半句真半句假，林落的“能力”是这么告诉她的。

　　林落冷笑一声：“骗谁呢？池瑜，谁不知道你池大才女是海城法医世家的千金？我在林城呆了十八年，怎么不知道我们那山旮旯还能养出你这样的大小姐？”

　　池瑜眨眨眼：“我没骗你，我真是林城长大的。”

　　红绿灯挡住警车去路，林落踩了刹车，说：“还在装？林城的山歌你会唱几首？”

　　池瑜清了清嗓，林落没想到这人如此较真，没来得及开口阻止。

　　“咳咳、为寻李郎离家园！不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看遍宫花好——嘞！好新——”

　　咔哒一声，林落感觉脑壳深处传来一声脆响，迸裂而出的不知是脑浆还是记忆，稚嫩的声线唱着土里土气的歌，带着轻快的笑声，与池瑜此刻的唱腔交织在一起。

　　林落仿佛看到童年的自己靠在某个同样矮小的肩膀上，那人拍拍林落的发顶，唱的正是这首歌。

　　这幅图景出现了一瞬又飞快消散了，似是电影胶片里被插入了无关的一帧，放映时闪现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在没有回头检查的可能。

　　“行了行了。”林落猛拍方向盘，喇叭声哀鸣，终于打断了池瑜悠扬的歌声。

　　前车司机是个纹着花臂的光头大哥，此刻正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把手耷拉在车窗外，忙里偷闲抽两口小烟。

　　听到身后喇叭声催命，大哥扭头正要发作，才发觉竟然是警车，赶紧把烟头扔马路上缩回车里。

　　过电般的刺痛在林落头皮里交织，她深深吸入几口氧气，总算缓和下来。

　　“林落，没事吧？你怎么了？”池瑜探头上来关心她，眼睛一眨一眨，诚意满满一脸无辜，“我唱得难听？我学过声乐的啊！”

　　“好听好听，我的问题。”林落摆摆手制止她，免得池瑜再开腔。

　　红灯变为绿灯，林落踩了油门，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腰间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上。

　　正要再找打火机，一只手从身后夺过烟卷，猛地攥成一团。

　　“林落？你……你抽烟？为什么！？怎么会染上烟瘾的？”

　　池瑜难以置信，林落也难以置信。

　　林落那么多失礼的话，池瑜依旧好声好气，伸手取烟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池瑜却发火了，像个捉奸在床的原配，摇着警车座位问林落“为什么”。

　　林落深吸一口气，忍住一脚油门往树上撞，和这女人同归于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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