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赋

作者:石门之客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故人


      这日,我们下榻在郡邸。不过囊中羞涩却让我面露难色:“公子,不如明日你随我家去?”他欣然答应。

      翌日一早,我们便往闻道乡走去。自河平元年因飞蝗肆虐,我与阿父离乡,到如今的河平三年,已经两年未归,这是我在这个陌生时代的第一个家。越是走近那个山村,越是靠近那片田垄,我的步子越慢,竟然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

      随着河平年间春末伊始的风调雨顺,记忆中本是斑驳干裂的田垄如今都变成了一片绿色,夏日播种的粟米连成一片,更显得天空高远,悠悠地飘着几片云彩。

      绿色的田垄里还夹着几块规整的黄色,想必是麦田,不出半月,那里的麦粒就会变得更加金黄和饱满,沉甸甸地把麦穗压弯腰。而再过两月,这些粟也将变成黄灿灿的模样,加入丰收的队伍。

      渐渐走近了,那偶见几个绑着头巾,赤着胳膊的男子弯着腰在田间劳作,脊背朝天,显得黝黑,他们见到有生人走在阡陌之上,便直起了腰朝这边看。

      我自建始四年从旁边的土坯茅屋里醒来,直到建始五年也就是河平元年离开,从未见过这沟渠里有过水,更别说见到如此这般满盈盈的,碧波荡漾的样子,它已经不像是沟渠,而是变成山涧小溪流的模样了。

      本想着原来的土坯茅屋也许已经积灰三尺,结满蛛网了,正愁着如何洒扫,没想到推开没有上漆的木头大门,里面竟然没有扑面而来的扬尘和灰土,土灶台依旧剥落了釉色,下面是被柴火熏黑的痕迹,火膛里空空如也,没有昔年柴火的灰烬。

      两口剥釉严重的陶土罐子还放在上头,其中一口的双耳掉了一边。但罐口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积灰,像是有人定期打扫过。竹簟被收在一侧,用一块破麻布盖着。

      难道这里已经有人住着?

      我正思忖着,听见木门“咯吱”一声。我以为是王公子推门而进,便头也不抬地说:“公子小心,别把门推倒了……”

      转头却与一张黝黑的脸四目相对。

      我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也是在平县的市集。

      自从到了汉朝,数月不识肉味,让我忍不住拉住了妹妹,在市集的肉铺前逗留。盛夏的阳光将肉的油光从屠夫的刀俎之上,映到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仿佛从他脸上滴落下来的,不是汗渍,而是油水。他手起刀落,让我隐约想起了我所知晓的另一个屠夫的名字——镇关西。

      正巧,他的肉铺前停下来了一个长得像鲁智深般的男子,身量高大,阔面阔耳,腮边一圈粗黑的络腮胡,肤色黝黑,看不出年纪。

      旁边又有一个年长妇人,嗓门洪亮,脸颊也红亮,双手插在水桶腰上,宛如老了一些的孙二娘。

      妹妹见着了他们,便拉着我,急急地要离开。

      我心里不解,这位鲁智深虽是膀阔腰圆,但低眉顺目,并不让人生惧,那位镇关西虽手握刀斧,但一心在他的猪肉上,他切肉切得精细,但应当不是被人故意为难,而是生怕多切了分毫,教人占了便宜,也不像是惹是生非的样子。这样想着,一转头却正好碰上那鲁智深般的男子抬眸。

      他原本因那分毫,正预备跟这个屠夫议论,在看见我的一瞬间,突然眼神变得定定的,讨价还价的话也咽了下去,手上正拣起来的一块肥肉“啪嗒”滑到了地上,那屠夫忽得也生起了郑大官人白被人消遣了半日的气恼,高嚷了起来:“哎哎哎,不买就走开,白费俺一块好肉。”

      年长的妇人的声音比他更高,因为这肉沾了灰,而想要讨得些便宜。

      男子还定定地站在摊位前,嗫嚅着:“阿姝,姝妹妹。”

      这声音很低,像是夏日的蚊子哼哼,与他高大身量、阔面阔耳的样子极为不符,却仿佛狠狠叮了旁边的妇人一口,使得她蓦然忘了接下来要同那屠夫讨价还价的话,面色忽然不自在了起来。

      “呦,阿姝醒了呀,看样子已经大好了?你从那么高的山崖跌下,昏迷了整整五日,大娘可真是怕你醒不过来了!”她说得情绪激动,唾沫飞溅。

      “你知道,大娘和你大叔膝下只有大郎一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她顿了顿,望了一眼男人的方向,她口中的五大三粗倒不是谦辞。

      鲁智深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粗声对着那个方向喊:“再去别的肉摊子看看,好好挑!”喊完这话,她脸上又堆起了笑意,转过来对我说:“俺们呀,总希望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儿,见到了你,总觉得亲近。就像老天送给我们的女儿一样。”

      我因为心里想着孙二娘,所以并没有觉得眼前的妇人亲近,只能尴尬又敷衍地笑着。“你一出事,你叔就赶紧到县里请了医工,花了整整两石米啊!”

      她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二字,“不过算没白费嘞。”

      “对了,还有个喜事儿,大娘还没告诉你嘞,你大郎兄二表叔家的大堂兄的三舅父家的大女儿,前日与大郎定亲了,新妇能干着呢,出门子前,在娘家每日饲弄着四头猪,三头黄牛,两担水一口气挑着都不带喘的哩。”

      她说得高兴,脸上的红肉随着她口中的“四、三、二、一”抖动,也与屠夫切肉的频率出奇一致,更是让我思及了孙二娘剁人肉馅儿的样子。

      “说起来,那俩孩子也是有缘哩,刚一见面都红了脸,俺那表侄女平日叽叽喳喳,见到大郎,脖子根都羞红了,你大郎兄虽然闷葫芦,不说出来,但他心里也欢喜得紧呐!对了,给你开开眼,这是大郎刚刚亲自从那银铺子里挑的首饰,他还说这耳坠子插他新妇发髻上,一定美的让人睁不开眼。”

      她一边说,一边炫耀似的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粗布手绢,打开里面是另一层麻布,再里面有个绣着祥云纹的小荷包,这荷包里头又露出了一截丝绢。

      这层丝绢遮遮掩掩的,就像她所说的大郎新妇一样娇羞,只是隐约露出下面的一对银耳坠的影儿来。

      她把这荷包在我们俩面前晃了晃,算是给我开了眼,赶紧地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包了起来,还放在贴身的宽袖里面。

      这一展示一收拾的工程量倒也繁复,不过她并没有浪费这个时间,而是继续同我们絮絮说着:“大郎平日不言不语的,一说起他新妇,倒是乐呵得停不下来,她那新妇身材壮实,看着像是极好生养的,我们也快有孙子的福了哦……”

      说到最后,她甚至还拉了拉我的双手,目光精良,似乎要考察上面的肥瘦,让我忍不住抽回了手。

      “阿姝,姝妹妹。”

      现在,这个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一晃四年,他见着我,还是嗫嚅着,碰着我的目光,又慌忙地垂下了头去,手上的茅草也散落了一些。

      “大郎……兄?”自从他与其他乡民一同前往长安城郊服力役,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你怎么来了?”

      “阿……阿姝妹妹,俺方才听着乡里的人说,说赵家的女娘回来了……所,所以来看看……想着这里多年没人住着,就拿些新鲜的茅草过来。”他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支支吾吾,这时才注意到散落的茅草,慌慌忙忙地半跪在地,整理了起来。

      我也蹲下身,同他一道捡拾起来:“大郎兄,你来得正好,我瞧着这儿倒还干净,这些年是已经住着人了吗?”

      “没……没有……是俺每月会来此处洒扫,想着赵家阿爷同女娘,或许什么时候,还会回到此处,河平元年以来,也算是风调雨顺了,有了几年的好收成。俺反正每日除了种地,也没啥活计,每月来此,见着旧物,也能……”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但只一眼,便低下了头。

      “大郎兄,四年不见,你可一切都好?我记得离乡之前,苏大娘一直帮你张罗着亲事,你如今可娶亲了?”

      “俺前头的新妇,也就是俺的远方表亲,走得早,怀胎三月,一尸两命,说亲之人,皆说俺命数不详,俺这心也冷下来了。”他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其实,俺心里一直悔着,俺对不住你,对不住你阿父,当年俺阿母执意退亲,又以绝食相逼,俺实在没……”

      “都这么多年了,我并不在意,兄长又何必挂怀?”

      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问,“对了,为何不见赵阿爷呢?他和阿妤妹妹可是还留在淮县?”

      “阿父……河平元年的年底便过世了。我们那年离乡,经了暴雨,又让他平添了一层风寒。缺衣少药,加上翻山越岭,阿父的腿疾更重。到了淮县,没多久,便走了。”

      听了这话,苏大郎的双眼也润湿了。他别过头,拿粗布的袖口抹了一把脸。

      阿父的腿疾来自于流民的斗殴,远在我来到汉朝之前。

      自从妻儿接连病逝,阿父整日沉溺在酒中,劣酒的滋味并不比中药好上多少,胃里烧灼的苦不知是否可以消减一些心里的苦。但目之可见,苦像一把利刃,刻在他的心里,也刻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身上刻不下了,便伤及了他人。

      呼儿将出换美酒,可是家里不曾有过五花马千金裘,唯一值钱的家当也早已化作了苦水。

      米粮见了底,苦也刻到了年幼的女儿的眉宇之间。

      阿父从酒碗里抬起头,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生命里还有两个女儿。他摇摇摆摆了门,却一整夜未归,鸡鸣之时,有邻人急急敲门,说阿父躺在街边,无法动弹。连日乡里流民众多,阿父不知用什么换来一石米,还未走多远便遭了抢夺,又在争抢之中被打折了腿。

      家徒四壁,已然无法求医,他便只能日日躺在卧榻之上,勉强将养。

      苦却没有到此为止。

      阿父断腿后的九月,一场意外的大火吞噬了这个家,阿父跛着腿,突然有了神力,冲进厨房,把手足无措的小女儿抱了出来。房梁烧断的木头就砸在他的肩背之上。所幸女儿囫囵无碍,阿父也只是皮外伤,只是断腿未曾养好,加上用力过度,腿疾愈发严重。

      而祖辈留下的最后一间房,也在火焰中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对他前半生的火葬。

      等我来到了这个时代,以现代医学角度来看,阿父腿的某处或许已经发生了病变,甚至癌变,这病变使他除了这条伤腿之外也多了许多痛处。

      比如他越来越多的头晕目眩,视物不清,比如他的腮帮子凹陷成了两个深坑,可是腹部却渐渐鼓涨成了一面空心的锣鼓,比如他担水耕地时划伤的口子一直没有愈合,时时流脓,不时渗血。

      可这里没有现代医学,也无人能帮得了他。他受着疼痛,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故人旧事应当让他的痛苦更增了几分。不过他受着苦楚,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在他弥留的时候,病变引起的疼痛从他的双腿,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最后来到了他的脑子里,让他意识渐渐不清。

      他的身体蜷缩起来,似乎变成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

      他不停地唤着“疼啊,阿母,疼啊,阿母——”他似乎已经忘了,他的阿母早在他的少年时代就已经仙去。

      或许,哪怕是到了中年,到了老年,人在最后的时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也会变成一个无助的、绝望的婴儿,渴望着能够有一个母亲的怀抱来安慰他、温暖他,就像人生最初的阶段,他呱呱地啼哭。这个陌生的新天地,对他而言,太寂寞,太空旷,太冰冷,母亲的臂弯是他接触的第一份温暖,是他最初的家。

      之后,他从生命之初的一个小孩变成一个儒生,又从一个儒生变成一个跛子、一个流民、一个农人,他在少年的时候失了双亲,在青年之时失了幼子,失了挚爱,失了家园,中年之时,失了安身立命之地,失了片瓦遮身之处,寄人篱下,又让他失去了视之如命的尊严。

      他在这个天地里遍体鳞伤,痛苦难耐,于是想回到那个最初的家里去。

      ——在我的疼痛的记忆里,当剧痛裹挟着我,让我动弹不得,当我的意识渐渐离我远去的时候,我所唤的,我唯一能够想起的,也是我的母亲。

      “阿父,阿父!”我与妹妹一齐跪着,磕着头。

      在最后的时刻,他被滴落到脸颊上的眼泪唤醒,从意识迷糊中,睁开眼睛,他也如七年前冲进了火场一般忽然拥有了神力,或者说,拥有了些许气力,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敌过病痛的烈焰。

      他的声音变成了灰烬的样子,是虚弱的,破碎的,飘忽的,飘到我的眼睛里,耳朵里,未尽的火焰让我的全身也痛楚起来,让我的眼睛也止不住淌下泪来。

      他说:“好好活,活下去……”
    插入书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故人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800986/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上海
    致喜欢我文字的朋友们:旧章节已经覆盖完毕!谢谢大家的耐心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