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曹家的一件小事

　　曹植在研二那年去法国交换了十个月。到达巴黎的第一天，他躲在宿舍的卫生间里哭了一夜。由于时差转换，他傍晚六点就上床睡觉了，十二点醒来以后，一阵悲伤突然击中了他的心灵。他怕打扰到舍友睡觉，于是他钻进卫生间，天亮以后才出来。从十二点到四点，他整整哭了四个小时，其中有两个小时在跟曹丕微信通话。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曹丕完全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最后终于努力分辨出了四个字：
　　“我想、回家……”
　　曹丕出过两次国，一次去俄罗斯，一次去日本，但都是跟团旅游，没有像曹植这样孤身一人漂泊海外的经历。他自认为是家里第二嘴笨的人——第一是曹叡，可偏偏现在家里只有他和曹叡，那些能说会道的人都不在身边，而舌头最灵巧的人此时此刻正在哇哇大哭。于是，曹丕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多吃葡萄。”
　　神奇的是，曹植“嗯”了一声，哭声居然变小了。他断断续续地说，这里的人说话他都听不懂，一个朋友也没有，路边的商店看不懂是卖啥的，网购也找不到网站，银行卡和电话卡都不能用，他要死在异国他乡了。他又问万一我出事了，哥哥你会给我写诗吗？曹丕眉头一皱，问银行卡和电话卡为什么不能用。
　　“我不知道……电、电话卡打了两三次就停机了，银行卡输了三遍密码……都是错的，被、被锁了……”
　　曹丕说你那有没有负责留学生事务的老师，问问他们电话卡的事情，曹植说电话卡是本校志愿者帮他办的。志愿者名叫让-马克，是索邦大学汉语系学生，他去机场负责接留学生，举了个牌子，上面写着“曹植”的拼音版，他长着一头金发，是自己开车来的，但他汉语并不好，英语也不太好，所以他们俩交流起来有些困难。说到这里，曹丕打断了曹植并叫他说重点，曹植于是说，让-马克回校以后，没有带他先去宿舍，而是去了营业厅，营业厅叫Orange，让-马克说Orange信号最好，所以他买了Orange的电话卡。曹丕说你充值了吗，曹植说充了5欧，曹丕说你是不是没充够，明天让那个什么马克带你再去一趟营业厅，你还能联系到他吗？曹植说不知道，他会想办法的。曹丕又问银行卡怎么回事，密码不是你的生日吗？然后他便听曹植惊呼道：
　　“天呐哥——！我输的是你的生日！”
　　曹植手里的信用卡是副卡，主卡在曹丕手里。他本来想自己办一个独立卡，但曹操让曹丕看着点弟弟，别让他在国外乱花钱。曹丕办卡的时候给曹植设置好了密码，并嘱咐他记在备忘录里锁起来，曹植当时满口答应，现在他又开始哭了。他边哭边反复说对不起哥哥，我其他银行卡密码都是你生日，唯独这个是你办的，所以我给忘了。曹丕有些羞恼，问他拿自己生日当密码干嘛？曹植说他上大学办的第一张银行卡就用的哥哥的生日，后来怕记混了，索性都这么用的。曹丕冷静下来思索了一会儿，说海外业务部的人下周要出差，我让去巴黎的员工给你捎张新的，你去巴黎机场取一下。曹植满口答应下来，曹丕怒道：
　　“还是你的生日！别搞错了！”
　　他又问现金够用吗？能撑到下周吗？曹植说够的够的，3000欧呢。曹丕看了看时间，说那边下半夜了吧，曹植说他刚醒，还在倒时差。他又一拍脑门，说哥你该吃晚饭了吧？曹丕说没事，他已经让曹叡点外卖了。曹植问点的啥，曹丕说楼下那家云南米线，元仲想吃，曹植听到以后，嘴角不争气地流下了泪水——别误会，是眼泪流到了腮帮子上。曹丕问他有没有想吃的能带走的东西，他让下属稍一点过去，曹植说不用了，超市离宿舍楼很近，他今天下午还买到了思念汤圆和湾仔码头水饺。
　　曹植的心情好一点了，开始哇啦哇啦说起他的巴黎一日见闻：宿舍环境、校园环境、机场、市内交通、法语路牌、ATM机、超市、物价、水果、舍友、超市收银员、留学部的女学监、让-马克……以往曹植打电话，曹丕都是听完三句就打开免提放在一边干别的，这回他仔仔细细地听完了曹植说的话，还时不时地作出点评。最后曹植说得嗓子都哑了，曹丕说你去喝口水。曹植愣了愣，说哥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说“我很忙先走了”吗？曹丕说我下班了不忙。曹植说你还没吃晚饭吧，米线是不都凉了？曹丕说没事，待会儿热一下。曹植说你去吃饭吧，我回去躺一会儿，天还没亮。曹丕说那行，然后两人都没挂电话。
　　“哥？”
　　“嗯？”
　　“我这两天……可以经常给你打电话吗？”
　　“可以，只要你流量够用。”
　　“我不会在你上班的时候打的。”
　　“上班时候也可以，我最近工作不多。”
　　“吃饭的时候呢？”
　　“也行，最近元仲在学做饭。”
　　“……半夜呢？对不起哥……”
　　“都可以，子建。我24小时开机。”
　　曹植听到这里又哭了。他后来跟杨修说起这件事，杨修一下就明白了，说你这是文化休克啊。曹植问什么是文化休克，杨修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描述，不过他说他刚来法国的时候也很反常。最初的几天，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还经常干呕，还很想去新疆。曹植一愣，说你不是陕西人么，为什么想去新疆？杨修说因为我小时候认为火焰山是最遥远的地方，我从没去过，但那里的人会说汉语。曹植说这是什么鬼逻辑，杨修又想了想说：
　　“就是说，我特别想回到一个汉语环境中去，即便是新疆那么远，都没有法国远。”
　　以上就是曹植在法国遇到的有关文化休克的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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