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酝

　　载着遥棠的这辆马车，从昨夜起，一刻未停，终于在这日日落时，金陵城城墙谯楼的暮鼓敲响之前，顺利地入了城。

　　金陵城——前朝的建邺城，为避大梁建安帝帝讳，改回了古称，作为前朝都城，它本保留了一套完备且严密的更鼓制度，只是当今太和帝治下，官吏普遍懒怠松懈，是以只消费点钱财打点，宵禁时的出入也不是难事。

　　这时季的夜，到酉时，很快便黑透了，金陵城内，街巷邻里，茶楼酒肆皆掌起了灯。

　　竹雨身上常年备有些应急丹药，已喂遥棠服过，只是药不对症，效果大打折扣，她的高热今日午时前已基本退下，人却是到了现在也未醒。

　　这是竹雨不曾料想的。

　　同行的没有其他女子，竹雨没敢给遥棠喂太多水，她昏睡着，也未进食，不过好在终于尽速赶至了金陵城。

　　东城清溪，水滨原有座古寺，名唤永宁。传闻旧朝卫时，穆宗姜恒极为重孝，为储君时，曾为病中皇父在佛寺中亲手种下一株菩提，以祈其康健。

　　这位曾经的穆宗皇帝，亦是历代帝王里极具争议性的一位。

　　如今那株菩提，早已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而那座永宁寺，因年久失修，僧去禅空，只剩得了半壁残垣。

　　连日的阴雨过后，空气里裹挟着的是驱不散的浓浓水汽。柳宅内一角，一个黑影沉重地呼吸了一口，匆忙的脚步扫乱了苗圃里沉甸甸的花骨朵，惹湿了裤脚。

　　竹雨心思活络，尽管没有董商贤的嘱咐，依旧敏锐地选择将马车停在了柳宅的侧门处。

　　此处地方清静，无人注目，竹雨跳下马车，正要上前敲门，却见那扇小门正吱吱咯咯地，被人小心缓缓地从内拉开了。

　　开门的正是柳芊芊。

　　她消停了整整两日，这两日她几乎未有好好阖过眼，心中内疚不已，担心不已，且她好几日都不曾见过阿达了，无从问闻外面消息。

　　是以今日晚饭后，她趁看守她的人放松警惕，终于要偷跑了出去。

　　柳芊芊连盏灯笼也未打，摸黑到了地方，去了闩，边拉着小门，边回首警惕，隐隐察觉好似哪里有些不对，门开了，转过头时惊讶地险些叫出了声，她做的男子装扮，和眼前人相差无几。

　　竹雨提高了些手里的那盏马灯，问：“你是宅里的小厮？”

　　柳芊芊压着嗓子，问：“你是谁？有何事？”

　　竹雨言简意赅，道：“我家主人姓董，与从前的柳七郎君有旧，我有急事面见你家主人，烦你尽快向内通传一声。”

　　柳七郎君？柳芊芊想了想，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有听过柳家的这一位小叔，正是九姐姐生父。

　　九姐姐，一想到九姐姐，她本还犹豫这个少年的要求将会使她来之不易的逃跑落空，只是现已顾不上了。

　　对她来说，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和九姐姐有关的人和事，都是要紧的事。

　　“好，我现在便去，你等我。”柳芊芊答应道。

　　“诶！”竹雨叫住她。

　　其实他最开始的时候便有些怀疑，面前的这个男子装扮的小厮，是否就是柳家的那个十一娘。就在刚刚，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竹雨不想因来回交涉浪费过多时间，叫住已把门闭上的小厮，道：“柳家九娘就在我这里，你速去通传，将她接回。”

　　门猛然开了，“什么？你方才说的是九姐姐她在你这里？她在哪里？！”

　　柳芊芊激动不已，完全没有留意自己方才说的什么。

　　竹雨转身，轻轻打了个呼哨，车夫听见，将马车停靠了过来。

　　“就在马车之中。”竹雨道。

　　柳芊芊没有片刻的思考犹豫，径直爬上了马车，入了车厢，见柳遥棠果真在此，心中似有绷着的什么东西忽然松了。

　　“九姐姐……”她跪坐在遥棠身旁，从被衾下握住她的手，哽咽了起来。

　　见状，竹雨提醒道：“她病过了一场，不知何故仍未醒。”

　　柳芊芊用肘袖胡乱抹了把脸，很快下来马车，脚下趔趄了下也毫不在意，跑回了宅子，“我这就去叫人来！”

　　庄氏誊抄完今日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准备歇下，正要唤人伺候，忽闻一阵急促脚步之声，抬眼，便见柳芊芊推门进来。

　　“娘，九姐姐找到了！”

　　庄氏见女儿如此装扮，知她又不规矩，闻言，也没顾上责备，一下从座上站起了身，心内紧张激动，道：“果真？！”

　　柳芊芊简述经过，很快，柳宅里一路掌起了灯。

　　庄氏亲自带上几个知情可信的人手，将遥棠送至了她的居处，并差了人去请郎中。

　　竹雨被请至了宅内客厅落座，家仆要去为他煮茶，被他辞拒，庄氏得知，恐对方着急离去，很快出现，欲详问他经过，道：“小郎君从何处来？何不留下喝碗热茶不迟？”

　　竹雨仍是辞拒，道：“我家主人行商途中，于宣城，恰巧救下柳娘子，认出，本欲亲自将人送还，只是忽有他事脱不开身，这才命我跑这一趟。”

　　“临走时，我家主人另嘱我一事，告知柳家主人。”

　　见少年停顿，庄氏以为对方觉她一介妇人做不得主，解释道：“家主南下经商还不曾归来，小郎君可由我转述。”

　　竹雨其实并非如庄氏所想，他看了眼站在庄氏身旁的贾姆，庄氏会意，叫贾姆退避出去。

　　贾姆离开，竹雨道：“救下柳娘子后，我家主人继而得知，柳娘子她原是被人蓄意掳掠，一路北上，要送入神都，献给一位大人物的。”

　　“祸首正是金陵城中官吏，是哪位却不得而知。”

　　言尽于此，竹雨注视庄氏，见她瞠目掩口，显然受惊不小。

　　庄氏强压震惊，放下手，咽了咽嗓子，道：“我竟不知！往后，我定万分小心注意！”

　　她拱手致谢：“多谢小郎君告知，也请你替我向你家主人道声诚榭！”

　　庄氏唤贾姆，让阿达为竹雨引路，竹雨离开后，她独自一人，瘫软无力地坐在厅中的一把靠椅里，失神良久。

　　*
　　遥棠的居处是个半透敞的小院，院中栽海棠两本，翠竹一丛，院外柳阴路曲，假山点缀，是个清净的静养之地。

　　郎中很快被请来，为遥棠看过病，道无碍，只待人醒再看，便离去了，柳芊芊一直守在遥棠身边，不肯回房。

　　“十一娘子可放心了。”

　　说话的是采宁，遥棠的贴身侍女，她端来热水，为遥棠净脸，见十一娘子神情怏怏，劝慰道。

　　柳芊芊在见到遥棠后，先是松了口气，继而隐隐后怕起来，心内很是歉疚，“都怪我不好，那日我若没有带九姐姐出门，若不与那人争执，九姐姐兴许就不会……”

　　她心思单纯跳脱，记起那少年未同自己详述过经过，起身，想去看看那少年是否还在。

　　采宁有心安慰，作为遥棠贴身侍女，那日她也跟了过去，那时情况突发，场面的确混乱，就连她亦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贾姆径直叩门入内，身后跟着二人，她望了眼床上躺着的遥棠，视线落回到柳芊芊身上，恭敬道：“娘子，该回了。”

　　柳芊芊知这架势是要继续关自己禁闭了，哪肯，道：“我要去见母亲。”

　　贾姆摇摇头，叹了口气，“娘子，夫人又病倒了，您知道的，夫人她鲜有如此，动了好大的气，说不想见您，交待我等将您带回，严加看管，直至家主归来。”

　　听说自己娘亲又病倒了，明明方才见她时还好好的，柳芊芊正是知事的年纪，不禁怀疑，或许是那个少年同她的娘亲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低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人，咬咬唇，暂缓道：“我知了，只是等明日，九姐姐醒时，能否准我来看看她？”

　　贾姆应道：“到时，我会帮娘子问过夫人。”

　　柳芊芊与贾姆一行离开后，采宁阖上门回来，见本静躺在床上的人已自己坐起了身，惊讶道：“娘子！”

　　遥棠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采宁很是伶俐沉稳，会意点头，不敢惊动了方才离开的人。

　　遥棠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就在方才，郎中过来给遥棠诊脉的时候，她就已经逐渐恢复了意识，以为自己仍躺在那位公子的地方，不敢贸然而动，立时调匀了呼吸。

　　直至遥棠听到了柳芊芊与采宁的对话，继而听见了贾姆的所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貌似已经回来了那个自己失去意识前，模糊飘入耳中的“柳家”。

　　遥棠根本不知昨夜经过，不过更令她不解的另有它事。

　　采宁走过来，一双秀气明亮的眼睛欣喜惊讶地注视着遥棠，“娘子，您，您好了？”

　　遥棠默认，说：“如今是哪一年了？”

　　采宁真的很机灵，答道：“如今是太和二十一年，娘子您病了已有三年了。”

　　她拿来引枕，仔细扶遥棠靠坐好，轻声问道：“娘子可还记得，当年发生了何事？”

　　遥棠未多想，顺口道：“不记得了，福禄呢？”

　　采宁这才说起自己，道：“婢子唤采宁，是接替福禄妹妹来照顾娘子的，已有两年余了。”

　　“两年前，福禄妹妹年幼时失散的母亲寻到这里，已将她接回，二人已是母女团聚了。我被柳夫人选来侍奉娘子，福禄妹妹当时对娘子很是不舍，留下交代了我许多，足有一月才宽心离去的。”

　　遥棠点头，问：“你可知她们母女当时回去了何处？”

　　采宁道：“婢子不知这个，只听闻福禄妹妹的母亲当年因水患没了丈夫又丢了女儿，后来再嫁了一户殷实人家，似乎是吴郡的商户。再醮的那位夫君虽年纪大些，待她却是极好的，福禄妹妹正是由他相助被找回的。”

　　采宁的所言应当没错，遥棠想，福禄终于同她思念的母亲团聚了，她的那位继父会善待她的吧。

　　见遥棠沉默，采宁为她倒了杯热茶，递送过去，她的笑容分外可亲：“娘子，先喝杯热茶润润喉，您饿了吧，我这就去厨房为您取些吃食来。”

　　遥棠接过采宁手中的茶：“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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