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珠（重生）

　　　岳筝正抻着脖子瞧，见谭二伸手要往那锐利的瓷片上割，也不顾上许多，灵机一动，行至闻氏身前，行礼道：

　　“婆婆，请容媳妇禀报，这小厮打碎了盘子，看似冲撞，实乃大喜之兆！”

　　闻氏亦来了兴趣，笑说：“当真？若筝儿说不出个所以，那也该罚的。”

　　岳筝听得众女窃窃私语，偶尔泄出一两丝调笑，也晓得众人都不喜自己，只盼着她出丑。岳筝面上却不露懊恼，低头佯作寻觅模样，忽然眼前一亮，将闻氏脚边那片碎瓷捡了，指着其上的字道：

　　“这盘子虽然碎了，但这‘福寿’二字却直往您这儿奔，实乃童子送福。”

　　说罢，趁着众人笑着恭维闻氏的功夫，岳筝又悄默声儿地扯下衣裳上缀着的一颗红玛瑙珠，屈指一弹，正射入那乳猪被铁丝缠着的口中。她又装模作样地摸索一番，惊喜道：

　　“嗳！这竟是有颗珠子！这乳猪的嘴巴被缠着，定是一早便含着的！此乃灵猪衔玉，也是喜事！”

　　见闻氏笑得牙不见眼，岳筝趁热打铁，搜刮着肚里那点儿墨水，总算憋出最后一句吉祥话：“此情此景，不就是大猪小猪落玉盘，正和了这道菜名儿，也是喜兆。”

　　岳筝此前听人说过这句诗，觉着有趣儿便记了下来，一直以为是厨子做的诗，不然怎地又有猪又有盘的，听着怪馋人的。

　　众人听了岳筝这话，先是一愣，尔后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珠动翠摇，一时林中尽是笑语喧哗，闻氏更是眼泪都出来了，捧着肚子道：

　　“都道彩衣娱亲乃笑道，依我看竟不如我这儿媳说笑话讨喜，若不是晓得她父亲岳登是个三元及第的才子，我还当筝儿是个乡下丫头呢。你们都不晓得她上回敬茶说了甚么笑话，教我一直乐到现在！”

　　闻氏捧着肚子，见贵女们纷纷怂恿她讲，便再也忍不住，边笑边说：

　　“芙蕖花上爬虫合蟆，一戳它就一蹦跶！”

　　听闻氏一说，就连身边小厮侍女们都憋不住笑了，命妇贵女们更是一个个人仰马翻，笑到地上去也是有的。

　　岳筝怔怔地瞧着这些人笑，晓得自己又因读书少闹了笑话，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回头却见只有跪在一旁的谭二没有笑，只垂着头默默跪着，于是低声道：

　　“她们都取笑我，怎地就你不笑？”

　　檀叙抬眸，对上岳筝那双带了点儿沮丧的眸子，不自觉错开目光，骤然想到那年他冲撞了贵人，被人拖出去杖打，因着刚入宫尚做不来谄媚贿赂之事，因此太监们皆下了死手。原本并已不抱一丝希望，只盼着早日死了与父兄地下团圆，却遇着那蠢姑娘，替他解围，替他得罪人，又背着他将他送去太医院。

　　他这些年扶摇直上，却也是人前风光，自从为自保投靠了前总管檀闵，檀闵又素爱摧折那些读书人，因此他时常伺候笔墨，捧着砚台跪上一宿也常事，听得闻氏的命令，也并不觉着为难，不过是留几滴血罢了，又不值钱。

　　他素来不觉得颜面与骨气有多金贵，那点儿尊严早就在几年的磋磨里化为飞灰，却不曾想，还有人能在今日，用最笨拙的方式，在他下意识意图自伤以泄闻氏之愤时，道一句“且慢”。和数年前，那个黑黢黢的傻丫头一般。

　　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粗布衣衫上，晕出一小片深色。

　　岳筝一看，还以为谭二馋那乳猪流了口水，心里那点儿不高兴顿时灰飞烟灭，瞧着众人只顾着笑，没人注意到他俩，立即用肩膀撞了下谭二，也取笑道：

　　“瞧你！怎地馋得淌哈喇子了？正巧我也想吃，等她们走了咱俩把这乳猪分了，如何？”

　　檀叙原本心里这点儿多愁善感被搅得烟消云散，抿了抿唇，狠狠地睨了岳筝一眼，心道你当谁都和你一般馋。

　　因着闻氏心情大好，这事儿便轻轻揭过。

　　因众人皆说笑得腹痛，吃不下什么，没一会儿就撤了宴。岳筝一如来时，跟在众人身后下了山。

　　好容易将闻氏这尊大佛送走已是深夜，岳筝转了一日，并不觉疲惫，在榻上辗转了一会儿便披衣而起。

　　园中秋意萧瑟，此前还病恹恹开着的花一夜全落了，只从残枝中透出点点幽光，不由得想到军中夜晚，旷野寂寥，唯有萤火点点似与星辉交相呼应。

　　韩琮自早晨被自己惊着了，就再没起来床，请郎中瞧了却说是纵欲过度所致，借此良机岳筝提了分房，韩琮忙应了，因此院中如今之她一人，再无人打扰。

　　岳筝吐息运气，一声清喝，翻身而起，对月打出一拳。她这功夫学得杂，教过她的师父不少。她集百家所长，刀枪剑戟斧钺棍鞭不在话下，但最擅长的还是拳术。

　　她打得这套拳乃自创，一招一式皆是不要命的进攻招式，刚猛异常，打完一套已周身发汗，心中憋闷舒缓不少，肚中却响起一阵腹鸣。

　　岳筝这才想起，午膳不过吃了一小盘猪手，晚膳又因忙着伺候闻氏一口未动，于是不知不觉地一路摸到厨房去了。

　　见厨房还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岳筝进去，竟然见着一人立在那儿，看着陶灶上煨着的一只小盅。

　　岳筝被唬了一跳，见那人是谭二，又笑道：

　　“你怎地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站着当门神？也罢，定然是饿了，中午吓坏了罢，乳猪没吃着，那咱看看厨房里还有甚么？”

　　说罢，拉着谭二满厨房找饭。

　　她掀起锅盖，只见一整屉白胖滚圆的馍馍，陶灶里生着炭，煨了一小盅香气扑鼻的汤，旁边搁着半只烧鸡。

　　岳筝看得食指大动，昔日行军时莫说精米精面，她和弟兄们饿着肚子打仗是常有的事儿。见了这般白胖的大馍馍，她立即左右开弓，抓了两个便往嘴里塞，也不嫌没味道，直吃了四五个，才把烧鸡啃了，又抓着馍连吃了几个，赞叹道：

　　“妙哉妙哉！此馍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说罢又没放过那香汤，一口气喝了一半，将剩下的半盅递给谭二，咂嘴道：

　　“闻着香，喝着怎地一股子药味儿？你爱喝这个？”

　　谭二没理睬她，也没动那盅汤，只盯着她瞧，似乎是痴了似得。

　　岳筝摩挲嘴角，笑道：“怎地，觉着我能吃？”

　　谭二收回目光，唇边绽出极浅的笑，道：“你吃东西的样子有些像我一个友人，不过你没她吃的多。”

　　岳筝也跟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那你的友人如何了？”

　　谭二道：“死了。”

　　岳筝摸了摸鼻子，晓得触碰了人的伤心事儿，于是拍了拍他的后背，将最后一个馍馍塞到他手中，真诚道：“节哀！”

　　酒足饭饱，岳筝舒坦得伸了个懒腰，又随手拾一根柴火棒子，沾了炭灰，在地面灶台等处戳出好些小爪印，打了个饱嗝笑道：

　　“嘿嘿，明明是小耗子嘴馋偷吃白馍馍，和咱们可不相干呢！这法子还是我一友人教的哩！你说，他是不是极聪明。”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瓷器碎裂声响，方才盛着香汤的小盅已摔得粉碎。

　　“怎么了？”

　　一月前，他将匕首没入岳二心口，热血扑了他满脸，至此永失所爱。耳畔铁刃穿透骨血之声萦绕耳畔，自此如同附骨之疽，日日夜夜萦绕耳畔，将他一颗心剜得血肉模糊。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多年前，他见岳二在宫中吃不饱，便循着自个的法子，带人去御膳房大快朵颐，他还清楚地记着，那天吃的是八珍糕和酒糟鹅，岳二哪里吃过这等美味，只顾着胡吃海塞。

　　他胃口小，吃了两口就停下不动了，只顾着盯着岳二瞧，见她下巴上沾了汤汁，忙伸手去擦掉，复又想到之前听人说的，外头的人都嫌弃阉人身子不干净，有味道，他被自个儿的唐突臊得脸红心热，生怕那傻姑娘也和旁人一样嫌弃他脏。

　　可他这般九曲心肠，岳二这个傻的竟是全然不知，只顾着啃鸭腿嘿嘿傻乐。

　　临走前，他用小指蘸着灰，印了许多老鼠脚印儿，到最后两个少年互相按着，在对方身上脸上印了许多小耗子脚印儿，叽叽呱呱笑个没完。

　　后来他掌了权，得了势，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檀都知，可再多的山珍海味，滋味也远远不及那日和岳二分食的汤羹。

　　只是却没想着还被她记着。

　　见岳筝死而复生，他心中一时有许多话要说，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酸楚万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滴泪珠。

　　黄澄澄的烛光映出眼前人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惶然，岳筝见谭二突然蹲下身，瞧灶坑里星星火光，也跟着低头看去，却见一点儿晶莹又落在地上，砸出个圆圆的小坑。

　　她弯腰去看，却冷不防被谭二挥开，她这才意识到不对，惊讶道：

　　“你不是馋了！你是哭了？不就是喝了你两口汤，至于生气么？”

　　见谭二没应她，挡着脸不让她看，一听她又说“哈喇子”气得扭身便走，岳筝只得跟上去委屈道：

　　“好弟弟，有什么伤心事和我说说吧，这世间的爱恨情仇我最晓得了！”

　　见谭二一个趔趄，走得更快了，岳筝只得一路小跑着跟着，想他定然是害臊了，故意问起正经事道：

　　“好弟弟，这两日忙得忘了，还没问你，我要的那绣品你做得如何了？”

　　却见谭二猛然顿住，岳筝险些撞了上去，鼻尖触上谭二后心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一股熟悉的冷香扑面而来。

　　谭二回眸凝望着她，眼神里带了点儿她瞧不分明的东西，冷笑道：

　　“奴才不想为奶奶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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