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千官

作者:烛影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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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转天回


      徐实过了小穿堂,眼见经历司的一扇扇门敞着,书办伏在案上,翻着陈年的底账,头也顾不得抬。

      徐实打眼在人群中搜寻,只见人影在灯下晃着,唯独不见孙岱青的影子。

      堂尊接管经历司,孙经历竟没说什么?还是说,人已经被挡回去了?

      他眉头微蹙,想到自己带回来的消息,心里又没了底。

      徐实抬脚穿过月洞门,四面静了许多,只见一个长随迎面走来,手里捧着一叠文书。

      “看见堂尊了么?”徐实侧身让过,轻声问道。

      长随站定,喘了口气,朝后堂方向看去:“堂尊刚往二堂那边去了,说是要瞧瞧刚送来的咨文。”

      徐实点头,折身往里走去。

      ·

      雨停后,吉安府衙的后堂里,潮气一阵阵漫上来。

      烛火也不甚明亮,昏黄的一团,照在李见慈的道袍上,衣袖曳出一道青影。

      她坐在太师椅里,望了眼窗外沉沉的夜色,时候已然不早了。

      “堂尊。”

      海棠走了进来,一身素净的衣衫,缓步上前,禀道:“孙经历明日仍是告病。”

      李见慈抬眼,语气随意:“病势如何了?”

      “奴婢去孙宅看了,情形……不大好。”

      海棠眉头微蹙,“昨日请的是东街陈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开了柴胡、黄芩疏肝泻火,吃了两剂却不见起色,今早请了仁济堂的两位坐堂大夫,诊脉说是风邪入络,加了羌活、防风,竹沥、胆南星,现下还躺在榻上,呓语不断。”

      李见慈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案上一方青玉镇纸,“我让你备的药材,送去了么?”

      海棠点头,“单包了一株野山参。”

      “有说什么吗?”

      海棠皱眉:“孙大人当时靠在榻上,虚汗不止,看了那参,忽然就头痛欲裂,昏了过去。”

      李见慈闻言,缓缓靠向椅背,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槐树叶,忽地笑了。

      “看来,我是让很多人头疼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棉布鞋底擦过了微湿的地面。

      海棠退出门外,便见徐实带着一身露水寒气缓步而入,日夜奔波,此刻脸上满是疲惫,官袍下摆溅满了泥点子,连靴子都看不出本色。

      他迈步上前,便要行礼。

      李见慈蓦然起身,绕过书案,托住他的胳膊,“一路辛苦了。”

      徐实听得这声抬起头,只见李见慈目光沉肃,转头对长随吩咐:“去,沏一碗热茶来。”

      徐实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收到李知县一个眼神,只好到一旁的榆木交椅上坐下。

      长随很快端上茶来,白瓷盖碗里茶汤橙黄明亮,热气氤氲。

      他双手捧过,暖意从手上传来,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汤入腹,四肢终于活络了过来。

      李见慈坐回了主位,看到他放下茶碗,道:“急递铺那边怎么说?”

      徐实对上李知县炯炯的目光,沉默片刻,拱手道:“不光是十里外的急递铺没有消息,就连樟树镇的水驿楼也没有消息。那份方略,省里似乎没有发还,会不会是起草不当,被留中了?”

      李见慈摇了摇头,四县剿寇的方略递去省里,已经七天了,这个时候还不发,一定是出了事,但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与方略本身无关。
      “方略里只写了剿寇所需的兵马人数,甚至连围剿的地形、兵力布置,都是从前年巡抚郑仕载在白鹭洲、墨潭围捕河寇的方略里抄出来的,按理说,这些已经过了省里的眼,不会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那会不会是郑巡抚走后,省里……”

      “不会。”李见慈答得干脆,倒让徐实安心不少,堂尊对省府在剿寇事上的形势,似乎是有论断的,也就是说,在郑巡抚走后,省里还有人在推剿寇的事。

      李见慈抬眸看他,“樟树镇,地处赣江与袁河交汇,递铺水驿众多,你到那儿去就没听着什么风声?”

      徐实目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事,“就在卑职到那儿的五天前,樟树镇临江的茶楼里发生了命案,是一位外地商贾被杀,财物被掠。”

      李见慈眉头微蹙,没有立刻接话,只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

      徐实解释道:“这茶楼离布政使司衙门不远,死的人与一位江西大员有亲,藩台于是升堂亲审,最后抓出的盗匪,是吉水三江口的一位药材商,此人原与死者同行做买卖,夜里起了歹心杀人,这盗匪入狱之后,衙役上下搜检,从他的行李夹层中,发现了一封书笺,是他与吉安当地几个盗匪头目的联络书信。”

      李见慈眸光忽暗,深吸一口气,“此案已过多日,若搜出的信真是盗匪串通,藩台衙门得信后,早该报到吉安来。”尤其是在剿寇的当口,这么重要的东西藏着掖着,总是让人生疑。

      “堂尊所言极是。”

      徐实沉吟片刻,也猜想剿寇方略留中不发,与此事有关,“案发是五日前,那个时候,剿寇方略正好已经送往省城,正在这个时候,樟树镇出了命案……”

      “未必只是命案,怕还有别的事。”李见慈闭目一瞬,当日退思堂外,孙岱青那般焦急,显然是刚刚得知了什么惊人的消息,而在这之后,他就请出了“四县代府”的宪牌,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宁愿暂放权柄,也要让旁人来顶这个职分?

      其中关窍,李见慈一时还未想明白,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上天绝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风声乍起,一位老书吏抱着一摞整理好的文书,躬着身子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案角。
      “堂尊,去年万安县的剿寇文书,都已理清了,请堂尊过目。”

      李见慈点头,缓缓道:“放下吧。”

      书吏应了声“是”,垂手退了两步,正要转身离去。

      李见慈倏尔抬眸:“你留下。”

      徐实蓦然怔住,转头望向李知县。

      那书吏也是一愣,转过头,只见昏黄的烛光下,李大人靠在太师椅里,指了指书案另一头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

      “我说、你写。”

      书吏有些诧异,不知要写什么,但看李知县严肃的脸,也不敢多问,只赶紧应道:“是。”

      他快步走到案边,挽起袖子,熟练地研墨、铺纸,墨是上好的松烟墨,在端砚里化开,散出一股清冽的香气,稍稍冲淡了四下的潮湿。

      李见慈站起身,踱到窗前,“呈,《报吉安河道寇情请兵剿捕事》。”

      徐实皱着眉,目光复杂起来,堂尊是“代府”,毕竟不是真知府,坐在这个位子上,少做少错才是正理,“即便要行文去省里,堂尊也该等其余三位知县到后一并署名,毕竟法不责众,将来若有追究,也不至于太难堪。”

      李见慈没有理他,只看向那位书吏:“抚、按两院宪台钧鉴:窃照吉安府属赣水支流,近月寇情紧急,谨据实陈报。”

      书吏会意,纸上提笔落墨,行云流水般。

      “本月内,于白水渡、双溪口,发劫案七起,初二,匪徒约三十人,驾八梭快船五艘,持腰刀、弓弩,劫掠粮运辅船一艘,抢走粮米十五石,杀伤押运民夫三人,焚毁船只。次日,同一伙匪徒拦截商船三艘,抢走布匹、盐货值约二百两,绑架商贾一名,索银五十两赎人,得手后放归。”

      “初五,匪首率众约五十,分乘小船十余只,夜袭沿河张家圩,入村抢掠粮畜,烧毁民房五间,村民死二人,伤七人,抢走耕牛三头,猪羊二十余口……”

      李见慈的声音在四面荡开,堂内愈发显得空寂。

      徐实听着吉安接连不断的盗案,一时也沉默了。

      大雨过后,檐下积水已汇成泊,水里照出了破碎的天光云影。

      李见慈垂眸一眼,接着道:“前日,卑府轻骑简从,勘察泸水匪情。回程夜中,遭匪徒十余人袭击。彼等匿于道旁林内,弓弩十余副,刀矛数十,气焰嚣张,卑府险为弩箭所伤,坐骑受惊,此辈知官而杀之,行迹狂悖,罪同谋叛,如不除之,置国法威严何在。”

      “卑府虽历险情,愿即日督师,以靖地方。伏乞速断!”

      徐实深吸一口气,听着流利的诵声,便知这封公文是李大人深思熟虑的结果,绝非一时起兴。

      这时,又一位老书吏进来,手捧一个深色木匣,匣面上积着一层薄灰,打开铜锁,里是一册册用麻线装订、封皮以工整楷书标注名目的簿籍。

      书吏抽出其中一本,纸张已微微泛黄,双手呈予李见慈。

      李见慈并未翻阅,只是将簿籍轻轻放在身前的大案上,沉声道:“你来看看。”

      徐实翻开簿籍,那上面所记,是五年来河寇肆虐吉安烧杀抢掠的累累罪行,其中还夹着几封乡勇的书信。

      写信的人一边写一边流泪,徐实这个时候才知道眼泪也是有黏度的,泪滴在信上,一叠一捆一扎,打开的时候,纸都粘起来了,一展开信,就听见一种很轻的沙沙的声音,那个声音是深刻的,像打雷一样震动人心。

      他合上簿籍,目光坚定,“堂尊,卑职今夜便写讨贼揭帖,明日发往各县!”

      李见慈转头望了他一眼,平淡地笑了,“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著明深切。”

      话音落下,四面的秋风倏尔过庭。

      天地暗下来,李见慈望着庭中那棵槐树,大树的枝干如剑似戟,在冷风中发出一种干涩而刺耳的啸鸣。

      满树叶子挣脱了牵绊,轰然倒下,像是下着一场冰冷而细碎的雨。

      鸣蝉抱秋叶,及地有余声。

      徐实站在原地,眼见烛火依旧在风中摇曳,也扬起了李知县宽大的袖袍。

      就在这一瞬间,他心底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沉默中,一众书吏已经退去。

      李见慈收回目光,蓦地开口:“柳观复久病,许时斋下落不明,常、刘二位上山吃斋,如果在此之前我还应该有所顾虑,那这个顾虑就是孙岱青,而现在、这个顾虑也已经了结。”

      徐实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只见李见慈神情肃穆,那眼底目光却剥离了平静的外衣,倾泄出压抑已久的疯狂——

      “代府”是有时限的,等到同知方允升归来,就要交还职掌;
      接手经历司同样是有时限的,待到孙岱青病情好转,必然反扑。

      李见慈如今掌控的一切,都抵不过时间。

      但是,对于一个只求速战的人来说,她要的、就不是永远。

      知府久病不起、同僚各自为政、兵备道迟迟未到,这对发兵剿寇,是障碍、亦是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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