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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回到营地,把张露水放在温暖干净的病床上,宋青原才渐渐恢复意识。
她现在怎么轻得像一片叶子,似乎随便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
护士长苏西进来帮忙,见他黏在病床边上碍手碍脚,提醒他去洗个热水澡免得着凉。
“要是你也生病了,谁来照顾她呢?”
宋青原觉得苏西说得有道理,走出病房反手掩上门却突然想起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需要知道,张露水为什么会跟着陌生的少年离开营地。
他想再去问那个给自己提供线索的小孩,却不知小孩今晚被安排在哪里,只好先去找茱莉。
“我带那孩子去睡觉的时候问过了,他只看见张离开营地,别的他也不清楚,张可能是想帮那个坏孩子做心理疏导才跟着出去的。”
他原本用茱莉给的大毛巾敷衍地擦身上的水,听到这里动作瞬间顿住。
“她告诉你的吗?”
“没有,是你们出去找人的时候,我想起前几天看见过她写的工作总结,说第二次疏导会在麦纳街进行。”
“我就不明白了她为什么非要做这个,这可不像她在学校闹着玩的实习那么简单,这里的情况有多复杂多危险她根本不知道。”
隔着毛巾,宋青原用力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张露水一直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但她几乎没有遭遇过真正的恶意,以至于恶人稍作伪装她就无法辨别。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她对心理工作很认真,并不是你说的闹着玩。这几天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写报告,打的好多草稿都丢掉了,比你写的病历都详细很多,”
她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别再蹂躏自己的头发,
“宋医生,我知道你很担心她,但是依我看啊,张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她是可以和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士。”
茱莉的手很暖,传递过来的温度让宋青原怔住了。要不是她的提醒,他真的要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现在的张露水有主见有力量,他明明早就知道的。
在她因为一个承诺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战火去找相机内存卡的时候,在她帮助抢救伤患皮肤被碎石瓦砾划破却不喊一句疼的时候,在她突然目睹这么多伤亡却依然能条理清晰地说服霍瓦放下武器的时候。
明明早就知道,却故意装作看不见,甚至一次次用“为她好”的虚伪借口掩盖自己的懦弱。
幸好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他改变不了过去,也无法预知未来,唯一能珍惜的只有现在。
“谢谢你!”1037号营地著名的高岭之花宋青原医生突然露出一个大家都没见过的灿烂笑容,深深拥抱茱莉后转身往住院区飞奔而去,只留下茱莉在原地吐槽。
“喂!难道因为我是老太婆就可以对我这么没有界限感吗?”
张露水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视野里的景象很陌生,她想坐起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试图撑起身体才感觉到被子很重,原来有人伏在她的床尾睡着了。
被子一动那人就醒了,是宋青原。
“营地的饭不合胃口吗?”他问。
“没有啊。”她来不及思考这是什么鬼问题,只是机械回答。
“那以后哪天的饭不爱吃你告诉我,我给你单独做。”
“……好。”一问一答间,她锈住的大脑慢慢开始重启,无数记忆片段在意识里重新拼凑。
“哈迪呢?我要找他!”
见她突然这么激动,他知道她想起来了,按住她的手防止扯到输液针,轻声细语安慰:“你先别急,你现在身体很虚弱,你要找谁我帮你。”
“他说他叫哈迪,带爷爷来迈索镇看病但爷爷在叛乱中去世,所以来找我做心理疏导。他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不穿鞋,额头发际线的地方有个疤……”身体分泌大量肾上腺素,她脸色一下红润了不少。
“好,我记住了,我先给你带份早餐回来,然后去找她们打听。”
宋青原出去后,张露水靠在床头,慢慢梳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哈迪的英文确实不好,但留给她的那纸诅咒上的两个单词是最最基础的,他不可能不认识。
虽然他为自己编写的剧本大致逻辑基本说得通,但在表演上露出过很多破绽。在描述到那些她都揪心难过的事情时,他却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这些状态她明明看在眼里,却把这些不合理的地方解释成拘谨和语言不通……
基本的感知判断能力都不合格,这样的自己怎么胜任需要深入人心的心理工作?
想着想着,病房的门被推开,宋青原带着茱莉回来了。茱莉在病床边坐下,握握她的手又摸摸脸,感慨道:“这回辛苦了,这段时间就先安心休息吧。”
“哈迪呢?”张露水顾不得寒暄,急切地反握住茱莉。
虽然已经在理智上做了这么多推论,但她还是隐约希望有个人告诉她,事情不是这样的。
“还没,但我一早就帮你打听了一圈。他已经在迈索镇流浪很久,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对每个人说的名字也不一样,但见过他的人确实都说他很坏……”
“难道带爷爷来看病的事也是假的吗?”抓着茱莉的那只手无力松开,却还是不肯完全死心。
“这倒是真的,”话语中短暂的停顿让张露水又开始想为哈迪和自己寻找开脱的理由,“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张露水彻底不说话了。
茱莉试着安慰她,可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只好交待了宋青原几句,转身出去忙了。
宋青原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轻手轻脚关上门,走到病床边。
“你也出去吧。”她疲惫地说。
“我想在这里陪着你。”
他突然改变的态度让她很不舒服——他一定觉得她很可笑吧,自作多情上赶着帮助别人,结果被骗差点死在外面。
她不喜欢这样,与其被他可怜,她宁愿他们像之前那样互相伤害。
“……你上次不是说补给车到了就送我去大使馆吗?我同意了。”
“我改变主意了。”他把小凳子挪到床头边坐下,温声说,“可以不走吗?这里还有很多人需要你。”
他的表情语气都无比真诚,但落在她耳朵里依然像嘲讽。
“谁需要我?我就是一个自作多情的游客,在这里打扰日理万机的宋医生。我已经知道错了,不想再给别人添乱,我怕苦怕累更怕死,求求你放我走行吗?”
张露水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胸腔里的愤怒也快速膨胀,对满怀恶意欺骗自己的哈迪、对识人不明给大家添乱的自己、也对八年前不告而别现在又忽冷忽热的宋青原。
语言已经不足够宣泄情绪,但床头柜上只有玻璃瓶装的药和宋青原刚带回来的早餐,看来看去没什么能摔的,她只好反手把垫在后腰的枕头扯出来用力扔出去。
可是枕头很软,扔出去的感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并没有起到消气的作用。
“我要留下你不让,现在要走你还是不让,你到底想怎样!”
不爱我为什么要管我的事?但这句话她不会说出口,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打情骂俏。
这个问题还真的让他思考了一下,然后快速得出答案。
彻普现在处于危险,营地生活条件也不好,他当然希望她回国去,但不能是带着挫败和自我怀疑。
等她什么时候真的在这里获得足够的自我价值感,再想走他随时都可以安排。
虽然……
算了,没有虽然。
他坐在她病床边上,保持最接近平视的姿势,耐心和她说话。
“那位记者需要你,你帮她保护了最珍贵的真相;霍瓦需要你,他之前他有多想放弃生命,现在就有多珍惜生命;那个噎住的孩子需要你,如果没有你他已经死了
……我也需要你,如果没有你及时的干预,不知道霍瓦会把我怎么样。你在这里做了很多很多有用的事情,其实我是知道的,但我不应该忽略你的努力,更不该为你做决定逼你回国,对不起。”
他在说什么?
他知道?
他知道还这样对她?
心里翻涌着无数情绪,她分不清它们都是什么。鼻腔酸得像要爆炸,她在落泪之前下逐客令:“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嗯,你好好休息。”他没再纠缠,轻轻带上门出去。
她不确定他最后的态度是不是放弃了自己,但她没纠结太久,茱莉就来了。
茱莉诚恳地请她留下来为大家做心理疏导,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说客。
算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挺喜欢茱莉的,但心里还是有些酸溜溜。
“他怎么请你来说,自己又不来。”
“宋医生好像准备出去一趟。”
“他要去哪里!”张露水一下弹起来就要往外闯,被茱莉一把拉住,“我在这里他就要走吗?你放开,我要去追上他!”
“别急,他只是有事要办,过几天就回来的。”
“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你不懂,他就是这样的人!”
张露水还想挣扎甩开茱莉,却被对方一句话噎住:“张,我不想看你们伤害对方,你现在太激动,我不能放你去和他吵架。”
她只是想要个说法而已,怎么又叫伤害对方?她有些委屈。
“如果他现在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就不会来接这个烂摊子了,他的年纪有这个成就,很多医院都抢着要他呢。”
茱莉的安抚让她稍微平静了些,但内心的慌乱还是挥之不去。
“我想见他,保证不会和他吵架。”
“好,那你在这里等我。”
茱莉很快找来宋青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刚才的失态告诉他。
想到这里她有些尴尬,但还要维持着平静淡漠的样子。
“我有事要出去,大概五天回来。到时我会协助你建立今后心理工作的具体流程,为你提供资源和帮助。”
她还不太习惯他们现在的关系,明明曾经是她把他拿捏得死死的,可现在他却更像那个上位者。
“真的吗?”这样的落差感让她不满,嘴上也硬邦邦丢出一句。
“是的,不过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我考虑一下。”
“第一,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营地,除非和我一起;第二,给陌生人做心理疏导之前先和茱莉报备一声,她会帮你先确认对方的来路;第三,我要离开营地几天,我回来前你先不要开展工作,除非有紧急情况。”
“行。”
-
宋青原回来得很准时。
他带着满脸的青色胡茬和深重的黑眼圈,但眼神明亮。他在她身边刹车,探出车窗和她打招呼。
“这么巧,”他拿起副驾驶的东西从车窗递出来给她,“刚好不用特地去找你了。”
礼物?她带着隐约的期许拆开手里的文件袋,里面是一张工作证。她的照片,她的名字,职位是心理医生,上面盖着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公章。
“这东西哪来的?!”她震惊到忘了自己还在和他较劲,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在组织的办事处替你提交了个人资料和招募申请,加急办理的。”
“我的资料又是哪来的?”
“用你身份证号查的学历信息。”
“那如果我有我的生活安排,没过多久就得走了呢?”
“虽然不建议这样,但如果人员真的无法继续工作,组织会允许退出项目的。”
“那那那这个东西不需要本人申请的吗?”
“正常来说是需要,但我走后门了,而且我们也真的很缺心理工作者所以办公室那边同意了。”
他突然变得巧舌如簧,一套一套的让她无法反驳。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要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了吗?”
“不要吗?”
“……”
虽然这件事很离谱,但张露水倒是很快接受了,把那张工作证翻来覆去地看,上面的照片确实和自己本科毕业证上是一样的。
啊,年轻的时候就是漂亮啊。她对自己18岁的美貌很是满意,自豪地把工作证挂在脖子上。
他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以为他们回到了八年前。
那时,他们之间还没有分歧、争吵和欺骗。
明明曾经是最熟悉的人,现在却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于是他擅自替她加入组织,她想留可以名正言顺留下来,想走他也随时安排,还好这次自作主张的结果不算太差。
如果他们之间可以一直这么简单就好了。
“等会你有空吗?”这样的错觉让他轻松下来,也不知不觉挂上笑意。
“有的。”
“那我先去吃个饭,等会一起去开例会。”
张露水想起自己的新身份,乖乖点头。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医院办公室时,大家都已经到齐了。她想溜进去找个角落坐下,却在进门前被他抓住手腕,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不用了吧,又不是不认识。”明明刚才还戴着工作证招摇过市,看到他这么郑重其事反而又有些扭捏起来。
但他充耳不闻,她只得半推半就地被他拽进去,正式介绍给大家。
“今天我们团队又加入了一位新同伴,这位来自中国的张露水女士今后将担任心理工作的总负责人,职责包括为创伤事件患者提供心理治疗和咨询,组织开展心理健康教育讲座等。疗愈心灵和救治身体都是同样重要的工作,希望大家接下来能帮则帮,让她快速融入团队,更好地发挥自己的特长和我们一起帮助这里的人。”
“太棒啦!”宋青原话音刚落,茱莉很给面子地大喊一声,带头鼓起掌来。
在热烈的掌声里,他微笑着伸出手与她的相握。
“张露水,欢迎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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