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八章
天际灰蒙蒙,云或浅或深,如同晕染得极淡极淡的水墨画,又似阴云雷雨天,却不下雨。
屋檐瓦舍、街边垂柳以及行人,正常得好像人间。
祁不为拧眉站在街边——地府长这样?
他心中不信,此地全无阴测恐惧,连鬼差也看不见,倒是处处浮现着平和和茫然。
行人脸色呆滞,大部分走起路来仿佛脚轻轻沾地便立即走下一步,与其说走路,不如说飘着。
环顾四周,并未见到同他一起坠落的易辛,他方想走两步问问路人,却发现只迈出了极小的步子。
身体不受控制,犹如做梦,做梦里极力奔跑,却只跑出了些微距离。
走不了几步,祁不为便没了耐心,越走越气。然而再生气,该迈出的步子依旧要多小就多小,最后他被磨得没了脾气,慢吞吞地飘着。
此地没有时辰流逝之实感,但只觉跨过短短一条道,仿佛走了半生,最后走得祁不为如同行尸走肉。
终于挪进一间当铺似的屋子时,祁不为长舒一口郁气,既无奈又心累。
飘荡时,他便注意对面有人一直盯着他笑,即使和他对上目光,也未有窘迫尴尬,反而咧开嘴,笑意加深。
那人给祁不为一种“很薄”的感觉。
眉眼细长,身形也细长,薄得好似一张纸。
狭长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戏谑。
祁不为终于走到柜台边,开门见山问他:“这是何地?”
“归墟境。”
祁不为扬了扬眉,继续盯住那“纸片人”。
“归墟境跳脱三界之外。那些因故不愿入地府,又被阴差漏掉的魂魄,要么徘徊人间,要么误入归墟境。”
“阴差不来抓他们?”
纸片人笑起来,嘴角弧度也是尖锐的,仿佛宣纸上一笔勾勒出的弯。
“阴差每日忙得晕头转向,那些魂魄既徘徊着不愿归去,也不能入阳间,便随他们去了。在归墟呆久了,就无法转生,各有利弊。”
祁不为侧头望向街道上不一的行人,问道:“为何有人走路似飘浮,有人却脚踩实地。”
“有的是鬼,有的是人。”纸片人撑着下巴看那来往的行人。
祁不为心中一沉,为何他走路也是飘的?
他既已重生,便是人。
纸片人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掰过祁不为的下巴将他转过头来。
“你是个奇人。”纸片人咧嘴笑着,狭长的眸子闪着一寸光。
祁不为颇为不适地后仰,避开纸片人的触碰。
“你分明死去很久,合该入地府,却一股生人味儿。”
祁不为瞬间眉峰下压,瞳孔里散发出摄人的气势,神色冷峻。
纸片人半点不惧,反笑得愈发诡异:“无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在此地呆了很久,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何况你是活人死人,与我何干。天道有机缘,你既此番模样,自有道理。我就是一个经营当铺的,不愿惹是非。”
祁不为脸色稍缓,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架子上,架子间隔细小,恰好放下一枚玉瓶。那里放满了诸多瓶子,似乎很难找到一个空位再塞进去。
“这里既然是魂魄徘徊之处,怎还会有活人?”
“有人刻意进入其中,也有人误打误撞进来的。像你这般对此地陌生,应是不小心掉进来的。”
祁不为不置可否:“那要如何出去?”
纸片人但笑不语。
祁不为再撇一眼他身后木架,冷淡道:“你想交易什么?”
纸片人弯下腰,不知在柜台下捣鼓什么,过一会,一盆清水便摆在台面上。
“这里无聊得很,徘徊于此的魂魄大多有其深刻的故事。这位公子若想要什么,便要拿自己的记忆来换。”
他又道:“我是个很爱听故事的人。”
水面轻微晃荡,映出屋顶天花,祁不为沉吟片刻:“如果我给了你记忆,你我会如何?”
“你并非失去这段回忆,我也只是看了个故事罢了。”
纸片人补充道:“且只我一人看到。”
祁不为抬眼盯他,后者坦荡地任其审视打量,最后终于应了。
“我要如何称呼你?”祁不为问了一句。
若此鬼有异动,他无灵力傍身,却可用得失咒对付他。
“点日。”说罢,他拿出一只毛笔,在祁不为指腹上轻轻一划。
祁不为心中惊奇,指腹上豁了一道小口,浓黑的液体流出,如同墨水。
点日眉头微微一动,带着万年不变的诡异笑容觑了祁不为一眼,再把黑液滴进清水中,水墨迅速把其染成漆黑。
漆黑墨水里呈现的却是彩色的画面。
画面如走马灯,一幕幕过得飞快。
前一刻他还是个天真烂漫,围着父母阿姐转悠的小孩,下一瞬,祁有为浑身浴血,而他遍寻仙门百家,求路无门——整日把仁义正直挂在嘴边的人,却对他深陷险境的父母踟蹰不前。
画面再一转,他屠戮仙门,对祁有为巧取豪夺。
往后的场景处处刀光剑影,血水如瓢泼大雨,他浑身煞气,仿佛阎王罗刹。
昔日清隽漂亮的少年变得阴鸷狠戾,长剑上浸出一层又一层的血水。
水盆里光景变幻,祁不为神色淡漠,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过去——孩童时,尚充斥欢声笑语,少年期全是祁有为的影子,再往后,只剩血腥为伴。
蓦地,祁不为眸光一凛,那浮光掠影的画面里,出现了一个惊慌失措的人。
祁不为自吸取妖力以来,时常心绪不平,暴躁易怒。
某一日午后,祁不为拿出两人儿时父亲替他们编织的竹草蝗虫,那竹草早已泛黄,祁不为拿得小心翼翼,生怕折断。偏偏意外发生,身旁伺候茶水的侍女,一时胆战手抖,将温热的茶倒在了蝗虫上,茶叶耷拉在它脑袋上,滑稽而垂垂老矣。
接着,年岁已久的竹草便弯折没了形状。
侍女立即跪下,抖如糠筛。
说不清为何,须臾间,暴戾袭上心头,刹那吞噬了他的神智。
难以言喻的愤怒在那一刻凝聚成强烈的念头——杀了她!
念头浮现在脑海的瞬间,眼前霎时血红一片,有什么东西溅了他满脸,然后浸入眼眶。
旋即,周遭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惊呼。
猩红的视线里,那些下人如同见了鬼,一个个朝他投来惊恐的目光。
祁不为的耳朵骤然被尖锐的嗡鸣覆盖,刺得视线也一片锐化。
杀戮之心熊熊燃起,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刺激他的感官。
他既感到胸口泛起烧灼的欲望,又因那些逃离他的人而一阵愤怒疯狂。
那些人越怕他,越远离他,他便越想杀掉他们。
他挥剑斩向身边之人,惊惧惨叫连绵不绝。
心中有个声音一边叫嚣着把他们都杀光,又一边发问,为何他们都要逃离他身边,对他避之不及。
一个人不慎被绊倒,颤巍巍地转过头,眼中布满绝望。
而祁不为只是神色癫狂又冷漠地刺向对方。
猛地,祁不为的剑再无法前进半寸。
他转动瞳孔,尖锐的视线里有个模糊的人影用手紧紧握住了剑刃,血染红剑身,从掌心里一滴一滴往下落。
竟有人敢拦他的剑。
那人在说话,可祁不为听不清。
他欲把剑抽出来,却不得。那些人快要跑出院子,祁不为松开长剑,手上汇聚一团红黑之气。
这回,拦剑之人直接冲到他身前,抱住他的腰往后推。
祁不为被推得后退几步,或许是离得近了,他终于听见对方的声音。
“……不要!公子,你快醒过来!”
“不要杀他们……”
祁不为心中涌起烦躁,猎物几乎要跑光了!
他低头揪住对方的衣领,狠狠一扔,后者如断线的风筝,撞在走廊石柱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祁不为一步一步朝院门口走去,耳边传来那人忍痛不住的咳嗽,还有断断续续的呼喊。
他不去听那一声声的“公子”,心口剧烈跳动,兴奋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他只想闻到更多的血腥气。
“祁不为!”
他脚步一顿,僵硬地转过头。
这一声似凝聚了那人所有的气力,祁不为脑中一痛,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个女子,重伤蜷缩在地,可脸上是痛色也掩不住的彷徨和焦急。
“你不是这样的!”她竭力大喊,“你不想杀他们!”
“不要被控制!”
祁不为瞳孔一缩,像只野兽似的粗喘,体内仿佛劈过一道雷电,撕裂他的魂魄,头欲炸裂,只觉眼前这个女人十分聒噪。
他慢慢走向她,五指成爪,欲扼住她咽喉。行至一半时,祁不为被她的眼神刺痛了,不畏惧不恐惧,只正色凛然,又满含忧虑,像烙铁一样,灼得魂魄滋啦作响。
心念一松,胸口仿佛河流奔涌,这份生硬的冲撞激得他口吐鲜血。
他蓦地浑身脱力,颓然躺倒,天际血红,日光刺目,映照得他渺小如蝼蚁。不安又令他全身紧绷,本能地在身体虚弱时展开防御,阴鸷的目光盯在她身上,手缓慢抬起,欲召唤不思量。
祁不为所剩不多的神智里,只能感知她起身的动作,随着她趔趄靠近,浑身汗毛倒竖,眼中杀意愈盛。
“不……思量……”
祁不为混着血水咬牙切齿,可不思量并未应召。因为不思量早就断了,只是他忘了。
一双沾满浓稠血迹却又温热的手握住了他,那声声切切的呼喊又离得他更近了。脸上被胡乱地抹着,祁不为渐渐觉得那抹血红似也被擦掉了,视线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耳边听到了更多的声音,呼唤里夹杂哭泣,随哭泣一起来的,还有那张眼泪簌簌的脸。
祁不为终于认出来了,这是易辛。
灼灼热泪滴在他脸上,他被易辛扶着略微起身,躺在她怀里。
那口吐出来的血似乎带走了他全身体温,心底的虚无和岑寂被放大,阴冷侵袭他的四肢百骸。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易辛还在这里。
她的手是热的,眼泪也是,还有怀抱。
祁不为仿佛攒了口力气,一下子重重地摁在易辛后颈上,把她压向自己。
像只取暖的可怜小兽。
他太冷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