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经楼的传说

　　翌日。吃饱睡足，各人精神恢复大半，连陆夭都明朗许多。她穿戴整齐，在房内等待雅博的召唤。可是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便打发仆妇去问。不一会儿，雅博亲自扣门而入，他看着整装待发的陆夭摇了摇头，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寒气瞬间灌入，吹得陆夭抬手遮脸直呼冷。雅博关上窗户，合上插销。“连夜大雪，积雪太厚走不了。幸好昨天赶路赶得急，否则咱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陆夭不信，推窗又看，一看之下惊愕不已。满天飞雪将平房的屋顶铺盖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小白板向远方伸展开，雪花争先恐后亲吻她的脸颊。她长这么大，头回见这美景，伸手去抓，雪花在她掌心融化成水，她在窗沿上搂一把积雪，捏雪成团扔向身后的雅博。笑道：“咱们可以打雪仗了。”
　　雅博摇头：“小姐还是待在屋里的好。大雪阻路，旅客将附近的客店撑满了，现在一楼的饭堂挤满了人。”
　　陆夭走到门口想推门去看，被雅博抬手拦住。“人多且杂，女眷甚少，小姐还是不要露面为好。”陆夭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出门在外当然不能抛头露面。她脱下外袍坐定，伸出手指指隔壁。雅博会意，朝她点点头。
　　“到京州还需几日？”陆夭问。
　　“原定在十五日后到达。但现在不好说。”
　　“依你看，何时能走。”
　　“等雪停，看积雪的厚度。他们的马匹能走远路，我们的马匹在雪地坚持不了多久。但是若不按原定计划到达京州，会耽误婚期。”雅博道。
　　“你不是说还有转圜的余地吗？”陆夭问。
　　“倘若关家二公子合小姐的心意，您也打算退婚？”雅博似乎看到一线希望，内心希冀不已。
　　“哦，那倒不必。”陆夭偷笑。
　　雅博内心的火苗瞬间熄灭。“倒是有一个办法，由他们的马匹领着小姐的马车先行一步。余下的人员和辎重待雪稍融，缓慢前行。这样，小姐就能先抵达京州。”
　　陆夭仔细一想，此法甚好。十车嫁妆太沉，拖慢了脚步，她先去关家会会二公子，若是不喜，也好及时让拖着嫁妆的马车回头。再说，关家本就是镖号，十箱货车由他们押运再放心不过。
　　“那你去和关启商量一下此法是否可行。若可以，明日请他派人押车，你随我一同先行。”陆夭道。
　　雅博欣喜，小姐竟然钦点他同行。他高兴的点头，转身出门找关启商议。关启任务在身，正自焦虑，见雅博主动提议将货车交由关家押送，可见其诚意和信任。当即表示同意，立时叫来副手安排后续事宜。次日，雅博与关启各自挑选五名随从护送陆夭的马车往京州方向行进。

　　细雨绵绵，北风夹着雨丝四处吹洒。夏老头按住斗笠，拉紧蓑衣，仍被雨水打湿，身上一阵阵发冷。老马被雨水蒙住眼，时不时甩头打响鼻，每走几步鼻子里喷出一团白雾。夏老头见老马一步一滑，再走下去非瘫了不可。眼瞅着前方隐约有一方大雨棚，便试探着转身问红姨能否停下歇一歇。
　　红姨通情达理，嘱咐夏老头随意即可。夏老头将马车停在树冠下，拉起布帘唤红姨下车喝碗热茶。红姨跨下马车，打着油纸伞扶夏老头走向雨棚。雨棚的两端由两根大木棍支撑，另外两端绑在两根不同的树干上。雨水四面八方涌来，湿哒哒一片，唯有中间一张小方桌是干燥的。那里坐着三个大汉，眼睛直溜溜盯着红姨瞧。红姨只当没看见，将夏老头扶到一张半干的木凳上坐下。小二热情的摆好三碗茶水，询问是否需要解馋的小食。夏老头怕红姨为难，迅速向小二摆手推却。他转头喊靠在板车上的小刘：“你也来喝一碗茶，暖暖身子。”小刘瞄一眼红姨，不吭声。夏老头又招呼他：“还要赶路呢，别累坏了身子，快来坐。”
　　红姨拿出巾帕将木凳上的雨水抹干，唤道：“来歇歇脚，才好走远路。”
　　小刘瞧她不似主人般阶级分明，便将货车固定在树干旁，走到夏老头身边坐下，端起茶碗喝了几大口，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辆货车。
　　夏老头拍拍他的肩头：“不碍事，还有两天就到地方了。放宽心。”小刘瞥他一眼，刚想喝一口茶时，看见坐在小方桌上的一个男子走过来靠近红姨。他立马站起，将红姨挡在自己身后。男子顿时收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直视眼前这个突然高大的小刘。“喝茶呢。怎么不点几个吃食。小二拿一碟花生，一碟茴香豆，给这位姑娘尝尝。”
　　小二满口答应，火速端上两碟小食。红姨面子薄，不愿与来人接触，茶也不喝了，站起身想坐回马车上。来人见自己花了钱，姑娘却要走，心里很不痛快。他勾起一边嘴角，看着红姨道：“大爷我好心请你吃，姑娘你也太不给面子了。”红姨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夏老头站起来打圆场，满脸堆笑：“我家姑娘一路上吃多了零嘴，此时已经饱了。老头我爱吃，感谢这位爷抬爱。”
　　男子被驳了面子，垂眸看向老头：“哦，你喜欢吃。小二，再上五碟茴香豆，五碟花生，给这位老大爷吃个饱。”
　　夏老头傻了，这哪是请人吃食啊，这是坑人呐。忙抬手作揖，捣头谢道：“谢大爷赏赐，老头我食量小，一碗茶，一把花生足矣。您不用破费了。咱爷三还得赶路，告辞告辞。”说完，低头拉着红姨往马车处走。
　　没走出两步，见另外两名男子站在马车前似笑非笑的盯着他们看。夏老头心想坏了，这是遇到黑店了。刚才就算渴死累死也不该停车，这下不被扒掉一层皮恐怕走不了。他回转头，走到小桌子前，抓起花生和茴香豆往嘴里塞。边吃边说：“好吃，谢谢大爷赏赐。”往嘴里连塞了三把后，红姨看不下去了，她阻止夏老头，抢下他手里的茴香豆，端起茶碗往他嘴边送。“叔，别吃了，这样会噎着的。”夏老头朝她挤眉弄眼，一副势必要将花生和茴香豆吃完的表情。红姨急了，朝男子求饶道：“多谢这位大爷赏赐，我们把这些小食带在路上吃，就不打扰几位雅兴了。”她边说边抓起衣摆，夺过夏老头手里的小碟往衣摆里倒。
　　男子看她一股子自以为是的聪明劲，乐的笑出声来。他抓住红姨的衣摆，往旁边一扯。衣摆被撕下一大片，飘落在烂泥地上，花生茴香豆滚落一地。他恶狠狠的盯着红姨的脸蛋：“我说请你们吃，没说能带走。把地上的吃完，你们就能走。”
　　红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我吃。”一句掷地有声的回答。夏老头握着红姨的手不住颤抖，他两腿打颤跌坐在木凳上。小刘蹲在地上，伸手捡起一颗颗花生和茴香豆，合着烂泥一口接一口的吃下去。雨水悄无声息的打在他身上，直到他捡完最后一颗花生时，红姨听见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声。男子原本一副看好戏的神色，可当他看着小刘一个人吃完五碟花生和五碟茴香豆，却没有喝一口水时，脸色徒然变得晦暗无光。
　　小刘嚼完最后一粒花生，张大嘴向三名男子示意，抬手抹干净嘴巴。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男子道：“吃完了，能走了吗？”
　　男子被他看的头皮发麻，肾脏的血液自下而上直冲脑门。看见同伴和小二脸色不善的围过来，他马上摆手制止，让出路来。“小兄弟好胃口，吃饱喝足好赶路。”
　　小刘见他放行，也不计较，走到树边解下缰绳拉动马车。红姨扶起吃撑了的夏老头坐在马车上，接过马车缰绳缓缓前行，小刘拉起货车跟在身后。走出几百米远，夏老头脸色青紫，双手不停地捶打胸口。红姨忙喊小刘来看，夏老头大口喘气，捏住小刘的手腕道：“送她去蒋家。一定要送她……”
　　小刘探探他的鼻息，皱眉不解。花生和茴香豆吃多了干巴，若是噎着的话，当场就会发作，怎会等到此刻。难道……有毒？“水。拿水来。”他朝红姨喊道。
　　水囊中仅有的小半袋水灌进夏老头嘴里，没过几秒，倒进去的水全喷了出来。夏老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个人开始抽搐。红姨紧紧抓住夏老头的手唤道：“把刚才吃的都吐出来。叔，你坚持住，你儿子还等着你回去看他成婚呢。”
　　此时，夏老头连头都转不过来了。他双眼望向虚空，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仿佛在对着空气微笑：“钱有了，老四能成婚了。”话刚说完，两腿一蹬断了气。
　　红姨被突如其来的死难吓懵了，一个劲的拉扯夏老头的袖子想将他推醒。可夏老头年迈的身躯早已不堪重负，几把花生和茴香豆轻易的要了他的命。老马仿佛感知到不幸发生，马蹄不停的踢打泥地，泥浆溅起翻滚在小刘的裤腿上。他放下搭在夏老头脉搏上的手，握紧双拳，往来的方向张望。转头对红姨说道：“你在这等着，等我回来。”
　　“你去哪？”红姨看着往后飞奔的小刘担心的大喊：“别去惹他们。你会死的。”
　　茶棚里一名男子吐出一只花生壳：“大哥，那辆货车里肯定装着好东西，眼看就要得手了，你怎么把人放了。”
　　“你懂什么，你没看到那小子瞅人的眼神吗？”
　　“眼神怎么了？他再凶，能打得过我们哥几个？”
　　“急什么，他们走不远。”
　　“哎，别到时候好东西溜到别人手里去。”
　　男子懒得解释，正想数落他几句。见远处一个人影飞奔而至，眨眼间到了跟前。男子马上跳起：“不好。”下一秒，腹间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哀嚎声接二连三响起。眩晕过后，他捂着肚子往四周瞧，两个同伴的喉咙被一刀划开横在地上没了声息。小二的左手手掌断了三根手指，哭声震天，倒在地上来回打滚。男子下意识退了两步，被身后的桌子挡住。他嘴唇打颤，双腿弯曲，浑身不停颤抖。“我放你走的，是我放你走的。”
　　“是你请我们吃的。”小刘将尖头弯刀靠近他脖颈，字正腔圆的吐出几个字。“你不冤。”

　　不到一刻钟时间，小刘急急忙忙跑回来，递给红姨两颗药丸叫她吃下。他打开木箱，从中挑出一匹暗色丝绸包裹夏老头的尸身，安放在马车中。又捡了两匹大红色绸缎抱上马车，扯下一块丝绸，将箱子里的黄金首饰包在丝绸中扔给红姨，把货车推倒在马路中央，绸缎布匹铜罐铜碗散落一地。随后，他跳上马车，抓起缰绳，催马赶路。红姨尚未从悲伤和震惊中缓过神来，想打问他刚才跑去做什么，低头瞥见他鞋面上的泥浆里混着深浅不一的血珠。她目瞪口呆，双手捂嘴，眼泪从眼眶里不自觉的流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连夜赶路，老马神通感知强烈，即便脚步虚浮也将车上的一男一女驮到河间府城门外。小刘勒马下车，在城外的荒地里挖一个大坑埋葬夏老头。他从扔给红姨的丝绸包里找出两只做工精美的黄金鸳鸯埋进土里。朝夏老头的坟包磕三个响头：“拿着金子来世能过上好日子。”刚想起身，转头看见红姨梨花带雨，眼睛都哭肿了，跪在他身旁磕头。“叔，我会去信告知老爷安排你儿子的婚事。你放心去吧。”
　　两人一马车，泥泞的车辙在进城的人流中被反复碾压覆盖，就像小刘裤腿上的血珠一样，瞧不出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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