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秋枝

　　陈月柏冷着脸转身就走，将不满化为又快又重的步伐声。

　　他受不了他爸虚情假意的模样。

　　中考结束后，陈月柏回淇川陪奶奶。本想过完暑假再回州澜，却没想到温慈树病情恶化，命悬一线。

　　他和陈老太太匆忙回了州澜。

　　好在温慈树有惊无险。他以为是主治医生妙手回春，直到那日在家，他听见了父亲和奶奶的对话，才得知真相。

　　书房门是虚掩的，逼仄的门缝间泄出一寸光亮。

　　“那女人说要你收养孩子，你就贸然答应了？”

　　“移植手术要尽快进行，情况紧急，妈，请您见谅……”

　　“胡闹！”老太太将一份文件掷在书桌上，声色俱厉，“难道就不可以拿钱把她们打发了？非要接她回家，和月柏、月竹同住一个屋檐下，活生生多出一个麻烦来？”

　　“我最开始也是想拿钱给她们。可她姑姑坚决不肯。”

　　老太太冷笑一声，满脸嫌恶：“那女人是不是嫌钱给少了？那就再多给她们五百万，够她们后半辈子花销了。”

　　在陈老太太看来，像赵家这种穷人，只要有机会和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接触，为了荣华富贵，就会胡搅蛮缠、不择手段。

　　陈月柏站在门外，半张脸隐于昏暗处，乌亮的双眼一沉，揣在裤口袋里的右手不自觉攥紧。
　　不知道为什么，他发自内心觉得，那女孩和她姑姑不是这样的人。

　　她们是有苦衷的。

　　后面的话，他不想听下去了。转身跑出别墅，去寻陈月竹，问哥哥知不知道这件事了。

　　今年暑夏奇热，花园里的草木都蔫答答的。陈月竹遣散花匠们，亲自给这片还未盛开的绣球花浇水。
　　这是温慈树最喜欢的花。

　　透明水管匍匐在地，清水四散而下，在空中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晖，形成一道小彩虹。

　　水珠在他白净的手腕上汇聚，摇摇坠落，身前的青绿叶片因这晶莹的重量轻幅摇曳。

　　他不疾不徐道：“我知道。我还见过那个女生和她姑姑。”

　　陈月柏惊呼：“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些事情啊？！”

　　陈月竹没答话，背过身继续浇水。

　　他有些急了，绕到面前，一把夺过洒水管。

　　陈月竹低头看一眼空荡荡的手，本无波澜的眼底掀起一阵不耐烦。

　　“爸和奶奶并不想接她来我们家。奶奶还说她和她姑姑是为了钱……”他感到难以启齿，“不至于吧？”

　　“这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只需要听从爸爸的最终决定就好。”

　　陈月柏表情一怔。
　　哥哥陈月竹总是这么理智，服从于父亲的决定，常被夸赞成熟懂事。

　　不像他，如不受拘束的海风，谁也别想强迫他接受违背他心意的东西。

　　“好啊。”他勾起一个不算笑的表情，将洒水管塞回陈月竹手里。

　　往回走的步伐带风，燃起怒意。

　　陈家的佣人们纷纷让步回避，怕挡了他的道，更惹小少爷的不快。

　　他朝书房而去。

　　“阿柏。”莲姨以为他是去找陈彦华他们，“先生和老太太现在不在书房，他们去医院陪太太了，晚上不在家吃饭。”

　　他没停，继续往楼上走：“知道了。”

　　书房的陈设全按陈彦华的喜好布置，有种密不透风的威严，左墙上悬挂着温慈树亲画的兰草图。

　　转身扫视一圈，桌上摊开摆放的文件吸引到他的注意。

　　赵旻枝和与她相关的亲属信息全在上面。
　　最上方是一张证件照，两寸蓝底，应该是今年中考前州澜全市初三生统一拍的。

　　女孩的眼里盈着亮灿灿的笑意。
　　和带有偏见的不堪没有任何联系。

　　陈月柏记下一行文字，风驰电掣地去车库里推出自己的山地自行车，潇洒一跨，如离弦的箭矢射了出去。

　　卷起的一阵强风弥散汹汹燥热。

　　陈月竹诧异看去，却已然不见他的身影。

　　-

　　淮明弄堂口。
　　山地自行车遽然停下，轮胎因刹车产生的摩擦声尖利刺耳。

　　陈月柏没下车，而是单腿支地。
　　婆娑树影落在他惊诧的眉眼间，斑驳陆离，如暖色调的油画颜料。

　　赵旻枝就在巷口，细瘦的胳膊上戴一块黑白孝套，面色如灰，眼中没有任何光彩。

　　一盆清洗过物品的废水被她倒进就近的排水渠中，盆底轻叩几下墙面，将里面的泡沫抖落。

　　旁边有几个小孩在扔沙包，一用力，不小心扔在树枝上。
　　那样的高度，小豆丁们是够不着，只能仰头哀叹，互相抱怨。

　　动静引起了赵旻枝的注意。

　　她左手拎着水盆走过去，残留的废水滴落，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痕迹。
　　伸手握住树枝，轻轻一抖，沙包就落回地上。

　　失而复得，小孩子不禁欢欣雀跃起来，如遇英雄般将她团团围住，纷纷朝她道谢。

　　她的眼中多了一抹笑意，像漫天隆冬里不可多得的鲜绿。

　　有小孩邀请说，姐姐一起来玩吧。
　　她摇头拒绝，转身往回走。
　　孩子们叹气遗憾。

　　一个站在外围，远离众人的小男孩突然开口说：“你们应该离她远点。”
　　“为什么？”
　　他提高嗓门：“我妈说，她刚倒霉死了爸爸，不吉利，会把霉运传给其他人。”

　　童言无忌纯粹是放屁。
　　荒唐言论像料峭寒风刮过，吹得她四肢沁凉。她停下脚步，肩头轻微颤抖，捏紧水盆的指关节泛白，堪堪回过身，朝男孩逼近。

　　他想跑，却被她轻而易举地攥住胳膊，用力朝上一提。
　　男孩大惊失色：“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说离我远点，我会把霉运传给其他人吗？现在我碰了你，就把霉运传给你了。”

　　她露出森冷嘲讽的笑，在男孩身体努力后仰挣扎时放开了手。
　　男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了个结实，疼得起不来，冲赵旻枝漠然走回弄堂的背影大声囔囔要回家告诉爸爸妈妈。

　　倏然，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陈月柏居高临下地盯看他，表情阴森。

　　“你……你谁啊？”
　　“小屁孩，别光个子不长脑子。” 他弯起上身，右手伸到小男孩嘴前，比作叉开的剪刀，倏然合上，威胁道，“再跟人乱讲话，小心你的舌头。”

　　男孩顿然惊恐，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起身连连后退。
　　“你们可不要学他这样哦。”他转头，表情也切换自如，笑眯眯的，像个和善的邻家大哥哥。
　　其余小孩点头如捣蒜。

　　达到目的，陈月柏不再枉费精力，不屑地瞥了一眼，单手插兜，走到弄堂入口处。

　　狭窄局促的过道，光线昏暗到一眼看不清尽头，即使在暑气最盛时间，地面和墙壁间也肆意生长潮湿苔藓。

　　只有一线光芒，穿过层层叠叠的阻隔，轻落在老旧受损的路面。
　　光芒照在赵旻枝身上，却显得空泛黯淡。
　　一丁点的光，并不足以照亮此时灰暗的人生。

　　忽而，她朝外望去一眼。
　　一辆山地自行车驶过，如春日闪电，掠出虚影。

　　-

　　陈月柏不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使得陈彦华最终决定接赵旻枝来陈家。

　　其实，陈月柏是希望能让赵旻枝来陈家。
　　他对文件上的那一栏“已无直系亲属”记忆犹新。

　　但到了这里，于她完全陌生的环境，拘束于富人的条条框框，还要时刻牢记自己与陈家的关系。
　　清醒的矛盾，谈何容易？

　　更何况，陈月柏实在是看不惯他爸的那副嘴脸。
　　明明自己看不起赵旻枝，却还在饭桌上嘱托他们兄弟俩要好好对待她，像对亲妹妹一样。

　　怎么能把表里不一表现得如此自然呢？

　　陈月柏当场撂筷子，啪啦一声，在安谧的饭厅里尤为响亮，将餐巾随手一扔，径直离开。

　　陈彦华误认为他是不想赵旻枝来陈家，斥责几句后，也担心他在赵旻枝来的那天惹出是非，便不许他和他们一起出门迎接。

　　几人在客厅寒暄交谈时，他就站在三楼。

　　穿着过膝长裙的少女，浅灰色里透着一种如雾霾般忧郁的蓝，身型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纤瘦，似水边蒲苇。

　　她的笑颜柔和乖巧，举手投足间尽是恭顺得体。

　　然而，陈月柏能看出，她的四肢百骸像被隐形束缚。
　　就像滂沱大雨中被淋湿的雀鸟，羽翼湿重，无法自在展翅翱翔。

　　他问赵旻枝：“你真要住我们家？”
　　意思是，这种拘束的地方，你以后真能忍受吗？

　　然而，没等赵旻枝回答，他就被陈月竹和陈彦华轮流斥责。

　　他跟陈彦华对着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黑脸回房间是常有的事。
　　每次都是温慈树和陈月竹当和事佬。

　　现下，客厅里的气氛冷若结霜。
　　赵旻枝抿着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陈月竹。

　　陈月竹看出她的心思，打圆场：“阿柏就那样。旻枝，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吧。”

　　陈彦华也和气道：“不用管他。旻枝，去看看吧。”

　　她这才松了口气，乖巧点头。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四楼，再往上走是五楼的大露台。

　　套内起居室、衣帽间、淋浴间和阳台一应俱全。跟在他们身后的莲姨仔细介绍说，家具都是温慈树亲自挑选的。

　　拉开一面衣柜，里面挂满各式漂亮的崭新衣裙，也是为她准备的。

　　赵旻枝看见穿衣镜里的自己，在这敞亮干净的房间内显得灰头土脸。
　　也不知道那些衣裙适不适合她。

　　“竹哥哥，我有点累了，想一个人歇一会儿。”
　　她终归是乏了，特别是精神层面。

　　陈月竹善解人意道：“好，你留在这里好好休息，晚餐前我来叫你。”

　　赵旻枝独自留在卧室。她看一眼表面光整得没有一丝折痕的床铺，没坐下去，而是走到阳台，在雕花扶手椅落座，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找出姑姑给的东西。

　　打开绒布首饰盒，是一枚精巧的红色平安符。

　　赵秀清手巧，平安符的两面绣不同的纹案，都是寓意美好的祥瑞之物。

　　临别前，她说，要赵旻枝亲自将这个送给温慈树。
　　她看望过这个女人，虽缠绵病榻，但心性良善。

　　都说见面三分情。温慈树如能时时见着这枚平安符，便也会时时念着赵旻枝父亲的恩义。

　　姑姑用心良苦。

　　她合上盒子，双手捧放在腿上，脊背慢慢后靠，疲惫地闭上双眼。

　　-

　　送礼物的机会很容易就找到。

　　晚饭后，在客厅小坐一阵，她问莲姨，伯父伯母在哪。
　　莲姨说，在二楼书房。
　　上了二楼，拐过如迷宫的走廊，就到了书房门口。

　　她抬手，准备敲门，耳朵却捕捉到里面传来的细微交谈声。
　　夫妇二人在跟谁通话，语气毕恭毕敬，对方应该是很重要的人。

　　赵旻枝想起海叔提起的老太太，她独居在相邻的淇川。

　　“我本不想让你们接那女孩到家的，既然你们现在把她接回来了，那我也不好再差人把她送走。我只提醒你们一句，别让她和月竹、月柏走得太近，特别是跟她同岁的月柏。要是惹出一堆是非来，到时候我可不会顾忌她爸爸对你们的恩情。”

　　“妈，我已经告诉月竹、月柏，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他们自然是有分寸的。”

　　这些话完完整整落入赵旻枝耳中。她怔在门口，右手渐渐垂回身侧，一股苦水堵住咽喉，酝酿好的语言和情绪就此消散。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肩头一抖，转过头去，眼底顿时蔓延开惊慌的愕然，像个被抓包的小偷。

　　陈月柏亦是顿步。

　　恐惧和不安似交尾的毒蛇缠绕在赵旻枝的心头，她的身体亦如冰冻般机械性的僵直。

　　她想，这个一见面就不太友好的人，肯定会告诉父母她在偷听他们谈话。

　　见陈月柏朝这挪步，她感觉他靠近的每一步就像一张张撕下的日历纸，站在书房前的最后一步就是她的死期。

　　赵旻枝绝望地闭上眼睛。

　　陈月柏大力敲门，跟讨债似的。

　　书房门打开，陈彦华和温慈树出现在门口。

　　“付从礼叫我去他家玩，我要去他那里住几天。”通知的口吻，没有半点征询同意的意味。

　　他说完就走。
　　旁的，一句没提。

　　陈彦华心有不悦，也不好当着赵旻枝的面发作，便问：“旻枝，你有什么事吗？”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竭力保持镇静，双手奉上首饰盒：“伯母，这是我姑姑代我转交给你的礼物。”

　　温慈树双手捂嘴，满眼惊喜，欣然接过一看，是一枚平安符。

　　“姑姑说，平安符寓意好，希望伯母身体健康平安。”

　　陈彦华是难得的真高兴，盛赞平安符精致，让她们费心了。

　　送出平安符，了却完一桩心事。

　　赵旻枝没回四楼卧室，而是径直上了五楼。

　　露台开阔僻静，是无人打扰的绝佳场所。
　　月亮隐入云里，夜海昏昧深沉，褪去白昼的繁忙，只有偶尔的汽笛声与海潮声同时撞进耳中。

　　她看向很远。
　　然而远近都是一致的灰暗色彩。

　　眼前倏然变得模糊，如海水倒灌进来。

　　寄人篱下的悲凉和孤寂降落在肩头，如此沉的重量，压得她蹲下身，缩成一团，像海中孤立无援的小岛。

　　嶙峋突起的肩胛骨轻轻颤抖。

　　即使在这里，她连哭都是埋头小声啜泣。

　　肩头突然多了份实体重量，她触电般的惊起，软和的绒毯摩挲过脸颊。

　　是那股熟悉的清冽气息。

　　赵旻枝的眼里还含着泪，看向陈月竹时，他周身像有晶莹的光。

　　风吹云散，一弯月亮此刻出现。
　　他将绒毯重新给她披上，就地坐在她身边。

　　“没事的，哭出来好受一点。你今天已经很累了。”他的眸中映着幽光泠泠的月色，看向她时，如能涤荡一切的清泉。

　　她还是有所顾忌，却在听见下一句后彻底溃不成军。

　　他说：“有我在呢。”

　　泪水如涨势汹涌的海潮，淹没这个慌乱的夜晚。

　　陈月柏不声不响地站在他们身后，庆幸不是自己去安慰她。
　　他哥向来会说话，她都能哭成这样，要他这个嘴笨的人安慰她，那她眼泪不得汇成汪洋大海？

　　刚才他察觉到赵旻枝情绪不对，等她从书房出来，有心留意她的行径，见她独自上了五楼，便告诉陈月竹。

　　两兄弟的房间在三楼，一左一右，占据整层。

　　“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看看？”陈月竹放下手中的书籍，略带疑惑看向倚在门口的陈月柏。

　　“有你就行了，我嘴笨，怕安慰不好。”

　　他转身回到自己卧室，从置物架取下一条薄绒毯。返回时，陈月竹正好出门。

　　“等等。”他将绒毯递给陈月竹，“楼上风大，别给她吹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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