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空中新月(八)
“你是苏州人?”王尚书此时已恢复常态,他眼角微垂,法令纹深刻,脸庞有些富态,头发已经花白人却矍铄。
那女孩儿抱着琵琶低头敛目,越发显得秀眉长眼,温婉可人,京都女孩大多高挑,长相明艳,说起来惜月的长相也并不太像京都人。
“是,苏州姑苏人。”女孩儿微微福了身,回了话。
王尚书眉毛一挑,颇有些惊喜,直接带出了乡音:“乃是姑苏人?乃是什么名?”
“我叫芸娘。”芸娘答道。
王尚书“哦”了一声,就要让芸娘过来坐,芸娘看着几位大人,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惜月,有些为难,迟疑道:“我站着或者坐到旁边就行了,这样......不合规矩。”
“弗碍个,弗要紧。”王尚书明显兴致起来了,也没说官话,直接说起来家乡姑苏话,他笑着招招手,示意芸娘过来。
惜月微笑着点点头,芸娘仿佛得到了一些勇气,小步朝王尚书走去。
席间,惜月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犯恶心,她的胎不足两个月,偶尔总觉得身子不舒服,就跟元英说了出去走走。
元英贴心地为她披上披风,虽是初夏,但一场雨后,又是傍晚,还是很有些湿凉。
惜月笑着示意元英放心,带着竹青就到假山后透气去了。
是夜月明,天边还有些黄昏的余黄,一弯月亮悬在树梢,旁边伴着一颗小星,看着很是雅气。
惜月轻扑团扇,看了一会儿,吹吹风,只觉之前的不适好多了,于是跟竹青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今年夏季倒是凉爽。”
“是啊,听说是因为春天下多了雨水,今天夏天才来得迟。”竹青回想着别人说的话。
“我记得今年春季雨水就比往年多了一些,好似也没有很反常。”惜月道。
“不是我们这边的。”竹青示意惜月小心脚下的石子,“是苏州那边,听说大雨下了好几个月,冲破了几个堤坝,堤坝挡不住,冲毁了好几个县呢。”
一只流萤穿过带着湿气的丛木,最后轻轻落在惜月顿住的团扇上,惜月瞧着这只流萤,有些诧异:“苏州?”
“是啊,好像就是今天唱曲儿走台的芸娘家乡那边。”竹青点点头,也瞧着这只流萤,只觉很是惊喜:“这萤火虫好生奇怪啊!”
惜月心内恍然,没有说话,随即轻扑团扇,那流萤便轻飘飘地飞走了,眼见天色愈晚,也觉得虫子有些多了,便吩咐道:“回去吧。”
谁知刚转过假山,一个人影便扑在眼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求姐姐帮帮我!”云织锦缎出现在眼前,芸娘红着眼角对着惜月哭着,“姐姐,能帮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惜月下意识退回一步,见是芸娘,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随即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芸娘,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惊道:“你怎么出来了?你冲撞到王尚书了?”
“不......不是,我借口更衣,问了门口的小厮知道姐姐来了这里......”芸娘直起身,耳边的珊瑚珠耳坠被摇的落了一只,她也顾不上,只是哭,“是......是王尚书......”
“王尚书怎么了?”若不是冲撞,那惜月更是一头雾水了。
“王尚书要纳了我!”芸娘哭着说出来,哽咽着,“他今夜就要带我走。”
原来是这个事情,可这不是早有预见的事情吗?
找歌伎这种事以惜月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方便做了,所以她是托如意出去办的,事先有说过可能会赎身纳妾的可能,若是已有心上人或者有大恩客的姑娘们就不要凑这个热闹了。
惜月相信如意不会这点事都办不好,她抬起团扇遮住半边脸,轻声道:“你不愿意么?是觉得......王尚书年纪太大吗?”
芸娘哭着摇头:“不......我,我已有未婚夫,我不能背弃他!”
惜月抬眼望向她,她哭得脸都花了,秀气的脸上都是泪痕,看着我见犹怜。
“你来之前,妈妈应该有跟你说情况,若是已经准备赎身离开,最好不要淌这趟水。”
芸娘抬头看着那位曾经名震京都的惜月娘子,她站在月色中,身后是灯笼依次被挑亮,唇鼻被遮在素色生绢团扇后,只余一双水雾眸子在外瞧着她,但是这一眼就已成绝色。
她生怕冒犯到了这位曾经的妙音娘子,毕竟她在这灵开河,只是一位最岌岌无名的歌伎。
芸娘努力吸了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哽咽:“我......我是今年春天被家里人卖过来的,家里发大水,原来家里的几十亩田地都被冲毁了,父亲也在洪水中冲走了,家里实在养活不起,就让人牙子把我卖到了这里。”
“我与同乡的齐洪本是青梅竹马又有婚约,但天灾当头,他也自身难保。我来到了京都,年纪也不小了,坊里的妈妈不愿再花时间调教我,又看我又几分颜色,会唱些苏州小调,这才带了我回来,我没几个客人,妈妈见我赚不到钱,又听说这次要找苏州姑苏的姑娘,这才非要我出来,要是赎身被带走,这才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又哽咽起来:“姐姐,你......你应该也懂我的苦处,我作为一介伶人,我哪有什么拒绝的资格,来前我只盼着入不了这位大人物的眼......但......洪郎现在天天在码头帮工,我也在攒钱,也许过几年,他就能赎我出去了......可是现在......现在王尚书就要带我走了......”
“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能驳回一位尚书的意愿。”惜月的声音没有太多情感。
芸娘听了惜月的话,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拔去,颓然地歪坐下去,绝望道:“可是......你不帮我,就真的没人可以帮我了.....”
几只流萤不知从哪里又跑了出来,萦绕着坐在地上哭泣的芸娘,云织锦缎易皱,此时在地上已经不成样子了,恐怕这是她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的布料,但她却没有任何心情去欣赏了。
“你赎身要多少两?”
芸娘仿若丢了灵魂,她低着头细声道:“三百两。”
惜月闭上眼,心中深深叹了口气,移开团扇轻扇了扇,道:“竹青,找辆马车,送她回去吧,再到我私房钱里拿三百两给她。”
芸娘听了惜月的话,不可思议地睁大眼,怔怔道:“你......你真的愿意帮我?”
惜月却仿佛被她这目光烫住了,偏过头:“我没有帮你,记住这个钱也不是我给你的,是你的未婚夫给你的。”
芸娘还有些怔怔的,眼里的泪水流出来:“阿拉记住了,乃是好人,乃是好人。”
仆从带着她往外走时,她还回头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姑苏话感谢她。
惜月没有回头,她在想想要怎么跟王尚书交代,怎么跟元英交待。
“夫人......我们现在怎么办啊?”竹青也觉得有些不妥,小心翼翼道,“其实这件事我们不管也没什么的......”
惜月当然知道她在多管闲事,她只不过在物伤其类罢了。
但人若是不被人帮一把,可能这辈子真的就过不去了,小时若不是兰芝送来的一瓶药,以及那些耀武扬威的话,她可能真的生不出任何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能怎么办?去竹院吧。”惜月深吸了一口气,往竹院的方向走去。
此时酒席已到末尾,几人正聊着姑苏的风土人物,见惜月来了,王尚书不禁笑道:“说起姑苏人,我瞧你家夫人倒不像京都人,很像我们苏州那边的人呢,只不过身量更高挑些。”
惜月听了也笑起来:“王大人好眼力,家母是浙江山阴人。”
王尚书恍然,又道:“今夜真是劳夫人费心了,老夫也是好久没有这么尽兴了,我与芸娘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我见她刚刚往院外走了,夫人可有看到她?”
惜月好似记起什么似的,连忙说:“正要跟您说这个事儿呢,芸娘许是喝了酒,身子原本又不爽,刚才在假山那里差点落了水,我就差人赶紧把她送回去了。”
“送回去?”王尚书问道,随即笑道,“送我府上去吧,我等会儿叫人把银子送到花坊。”
“这是什么话?”元英连忙道,“哪有我做东让您老破费的道理,您只管回家,其他的我来打点就行了。”
“是啊!”林子方也附和着,语气欢快,“王大人您还是快回去吧哈哈哈哈哈!”
王尚书和元英林子方还在推辞,惜月道:“我已经先把她送回花坊了,要不明天再请人去接芸娘吧。”
元英回头看向惜月,后者却没有看他,惜月上前搀了王尚书一把,轻声道:“尚书大人也懂女人家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且等几天吧。”
王尚书恍然,又是几番来回,最后终于结束。
晚上卧室,元英道:“明天你带着银子去把哪个芸娘赎出来吧,这两天挑个合适日子送过去,别隔太久了,免得王大人失去了一开始的新鲜劲头,今天的工夫就白费了。”
惜月听得眉头一皱。
不知是不是孕期情绪不稳还是怎样,她突然有点厌恶这个话题,轻声道:“芸娘不能送到王尚书那里去。”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阿拉:苏州话,意“我的”。弗碍个,弗要紧:“没关系,不要紧。”